银州城里,陈绍的府邸内。
院子里则在葡萄架下设了毡毯和蒲团,又放了几张小几,几案上放着美酒、肉食和瓜果。
陈绍坐在凉亭内,手里捧着来自辽国的战报。
在凉亭外围的过道上,一群高壮的汉子们训练有素,一言不发地在周围慢慢走动着。
看起来队形很随意,但他们交错面对着各个方向,相对走动擦肩而过,便交换位置,目光随时仔细观察着远近的动静。
这是陈绍从他最嫡系的行伍,也就是在横山兴庆寨和元宝寨里,跟着他泡在泥水中整整七天的那群大头兵中,挑选出来的,然后又进行了严格的训练。
他对自己的安全,一直看的很重。
再厉害的人,被杀之后,也是一切归零。
陈绍收起战报,心中有些纷扰,也不知道该从何开解。
自己的敌人,正在攻城略地,这时候他的进度虽然也很快,但是却远远不是一个档次。
陈绍心底,甚至有点恼恨这些契丹人,怎么就如此不争气。
你们哪怕给大家多争取一年半载的时间呢。
好在大辽皇帝往西跑了,完颜阿骨打肯定要去追他,暂时不会有金兵南下到幽燕之地。
照这个速度算下来,顶多还有一两年,金兵就要踏足幽燕之地,也就是如今大辽所谓的‘南京’。
一两年的时间.
陈绍摇着头苦笑起来。
自己都觉得棘手,宣帅那里估计更要手忙脚乱了吧。
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准备一场大战需要的时间,要远远长于北境那些蛮夷。
因为他们是打到哪抢到哪,而且都是骑兵,呼啸而来,打败了就一哄而散,继续回去放牧。
这一两年的时间,究竟还能攒下多少家底,供自己在中原最危难之时,率精兵而出横山,和那群不可一世的女真鞑子碰一碰。
——
红柳河畔。
新建的河面南北两城寨,以架设于无定河上的大桥为阵地,日夜厮杀,无比惨烈。
尸体枕藉,鲜血涂满了整座石桥,桥头白天有日光强照,夜晚有狂风呼啸,血就会变成乌黑的结痂,可是石隙中的血,却永远是液体,因为始终有新鲜的血液不断地补充进去。
远远的看去,本是灰白色的石桥,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周围的米擒部还有当地汉民豪强,全都看呆了。
他们没想到,夏州城的西夏兵马和宋军,竟然都这么有血气。
韩世忠的大帐内,甲士林立,莫敢高声,一派紧张而肃穆的气氛。
这些日子,他也是完全打出了统帅的气质。
其中一个年轻将官,攥紧了拳头,说道:“韩统制,对面明显是急了,我们何不与其决战!一举拿下夏州!”
韩世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骂道:“你耳朵聋了?”
“俺不是早就说过,要把堡寨修到他夏州城下,你拿咱们节帅的话当什么!”
年轻的武将,渴望册立功勋,尤其是尝到军功的甜头之后。
韩世忠骂骂咧咧的,既是骂手下,也是暗暗提醒自己,不能违背了陈绍制定的战略。
不然他真可能换人
韩世忠熬了这么多年,才得到机会,没有人比他更珍惜。
而且潜意识里,他也觉得陈绍是对的,如果用堡寨战法,是稳胜的。
而如果去和夏州打,或许会更早地拿下夏州,但是也给了夏州敌人机会。
他们巴不得有这种机会。
韩世忠咬了咬牙,骂道:“就在这附近打,还是节帅说得对,每打一次,周围就有几个部落来投,再打段时间,夏州就成了他娘的孤城了!”
其实如今这仗打的,虽然不痛快,但是却每一次都是对夏州的折磨。
韩世忠以天时地利人和,与夏州守军周旋,寻求战机,迟滞、钳制敌人,消耗夏军锐气,积小胜为大胜,为反守为攻制造条件。
夏州城里,早就是人心惶惶,每打一次,他们的士气就会受到一次打击。
等到人心彻底崩溃的那天,或许不用攻城,他们自己就要杀官投降了。
韩世忠按了一下地图上夏州的旗子,咬着牙笑道:“这夏贼还真是难啃的骨头,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投降.”
西夏和大宋西军,这对打了一百多年的死敌,都知道对方有多硬.
当年永乐城,几万宋军被断水,渴死了一大半,依然没有投降。
而去年的刘法,在统安城被李察哥击败,也是率领三万人与敌人血战,到最后力竭而死。
手下几乎没有投降的。
西夏也是一样,被打疼了,就咬着牙忍着,等着打回来时候,必然是把降宋的所有人鸡犬不留的屠戮。
走出营帐,韩世忠登上瞭望台,看着不甘撤退的夏兵。
此时他的营寨内,刚打完一仗,所以一片忙碌,一队队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匆匆来去,除了伤兵的哀嚎,几乎没有一点喧哗的声音。
有越营活动的,也都是有条不紊地验看符牌、喝问口令,每过一重营盘,守戍的士卒一丝不苟,可见韩世忠的中军大营是如何的戒备森严。
这样的所在,除非拿出远比对方更加强大的实力强行突阵,否则怎有可能破掉这横亘在无定河上的宋军主力。
这也是夏州城里,野利崇山最绝望的地方。
他所面对的对手,明明有实力跟他决战,却只想着顿刀子割肉,慢慢把他的血放干净。
这种感觉是万分憋屈的
此时,有人在瞭望楼下,大声报道:“统制,此战俘获了三百夏州兵,如何处置?”
韩世忠猛的摆手,声若绽雷:“把这些鸟俘虏的鼻子耳朵都给老子割了,放回去让他们见野利崇山,带一句话,你野利崇山好胆别走,洗干净了脖子等俺来取他首级,告诉他老子的名字,老子是大宋韩世忠!给这个西夏盖上棺材盖子的人,一定是老子!”
喊完之后,韩世忠看着那小将兴冲冲去执行,突然问身边的人道:“刚才是不是喊得太狂了?”
亲兵道:“统制说的威武霸气,俺们听着都提神。”
韩世忠嘟囔道:“要是把节帅也加上最好,就怕传到他那里,说给西夏盖棺材板的是俺,他心里不痛快,给俺穿小鞋。”
亲兵们哈哈大笑起来,都知道他是在耍笑。
以前韩世忠也喜欢跟同伴耍笑,不过那时候是苦中作乐,一般是自嘲
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是真的意气风发。
看着远处的战场,韩世忠眼睛逐渐眯了起来。
前不久节帅来信,教他好生训练士卒,尤其是要注重以战养战。
其实韩世忠本来的重心,都放在了夏州城上。
这个时代的围城之战,除非守城一方没有准备,以奇袭扑城,或者守卒无有斗心,很快投降,只要守方决心死守到底,又有相当守具,双方战斗素质再差不多,攻城战就注定惨死而漫长。
攻方只有用血肉,用打造出来的攻具,将城墙一点点刨开撞开,直接蚁附攻城,或用云车登城,是一种最为惨烈的战斗,往往都是攻城一方长围守军,没有数月时间,不将城内困得山穷水尽,饿桴满城,不将城中一切希望都变成绝望,一座坚城,实难攻下。
自己手下这些人马,和夏州兵的战力本事,都相差不多。
野利崇山也不是庸才,而且绝对不会投降,意志足够坚定。
照常理来说,这应该是一个长期对垒的局面。
可是节帅的吩咐,分明是在说,他的志向不止于此。
韩世忠也不禁在想,他到底要干什么?
有一个很危险的想法,一直萦绕在韩世忠的心头,而且让他十分纠结。
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他该如何抉择?
韩世忠其实心中,已经有了倾向,但是他不敢直面。
每次想到这个事,他脑海中浮现的,既不是陈绍花钱将他调到麾下,给他买了都头职位;
也不是陈绍和他一起泡在水中,死守横山三寨;
甚至不是陈绍带他打破盐州、宥州,功封统制,率领千军万马.
而是那年,自己嫖妓时候因为没钱,被人殴打时候。
陈绍在那时候,看自己的眼光中,竟然没有一丝的鄙夷。
甚至还有一点说不清的尊重。
这让韩世忠后来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他知道一件事,陈绍,从一开始就很看重他。
他知道自己的本事,他给了自己舞台施展抱负。
有些事,事到临头,还很难选择么?
未必见得!
——
银州城。
朱令灵又来了。
五天他来了四次。
陈绍也有些无语。
老朱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陈绍赶紧走。
他要收拾横山以庆多为首的那几个首领。
而陈绍曾经明确表示了,要收拾他们,必须等自己离开之后。
而且要等自己到了宥州。
他陈大帅是一朵清纯的白莲花,杀人的事,都是庆多自己的部落里不满的族人,还有酋豪朱令灵做的。
和陈大帅没有一丝关系。
陈大帅宅心仁厚,一心为羌人带来财富和美好的生活。
他不光不知道,等庆多等人死了之后,他还要好生安抚呢。
老朱在花厅等候的时候,金沫儿带着两个丫鬟,端着茶盘过来。
朱令灵看了一眼那黑溜溜的丫鬟,越发衬托的自己女儿娇美俊俏。
“爹,你怎么又来了?”
朱令灵怒道,“这叫什么话!”
“你一直往这里来,老爷他都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