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还是汉臣吗?】
而孔融之死,便是对天子这番问话的回应。
陛下既疑朝中无有忠直者,臣就来做这个忠直!
以死报君恩,天底下还有比他孔融更忠直的人吗?
他是在强要【忠直】美谥,他孔北海是要和史册之上那些先秦名士般,名垂青史,流传千古的!
来日哪怕大汉亡了,袁氏果真有改天换地之能,他孔北海也将被列为有汉以来,最后一位忠直烈士,被新朝传颂。
求仁得仁!文臣的最高追求是什么?流传千古的芳名就在眼前,他又岂会撒手?
他孔家上有至圣先师,下有他当世忠直之表率孔融,定可历万朝万代而不倒,虽千秋万世以承嗣。
这其中道道,旁人看不明白,周围世家出身的其余大汉名士,如何不懂?
邀名!
幼时让梨以搏孝悌,临危一死而全忠义!
忠义孝悌,他孔融全了儒家之名,死后是要列传进孔祠,追随在至圣先师弟子之后的。
汉末邀名之风盛行,以至于斯,这些名士们终于不再局限于让梨、怀橘,而是一步步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压上了这场邀名盛宴。
可孔融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落得万世美名,却把他们这群生人,架在火上,好生为难。
他孔融以死报君,临死前回眸怒视他们:毋为不义。
这却教众人能怎么办?追随你孔北海血洒大殿吗?
可先机好处全被你占了,这等邀名之事,向来只有第一个做的才有用。
偏偏同为名士,自有默契,邀名之举是不能互相拆台,还得互相吹捧的。
否则来日轮到你自家邀名,别人也来拆台,他们之间的名士游戏,也就玩不下去了。
这也是当众人看出孔融要做什么,且心存死志之时,没人去拦他的原因。
求仁得仁,今日阻他孔北海邀名成道,来日便是他孔北海生死大仇。
而在群臣名士或唏嘘、或叹惋,或为难之时,对自家名声犹为敏感的刘备,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在御阶之前。
悲呼孔北海之名,言说二人北海初见之情,此全朋友之义。
痛哭汉室衰微之实,言之凿凿,要为陛下临阵讨贼。
【袁贼势大,丞相不敢,群臣不敢,他刘玄德敢!】
此诚忠贞之节。
试想史册昭昭,记载大汉最后一名忠直者孔融之时,又是否会再添一笔。
写下他这第一位因孔融之死而动容,愿为国讨贼,戡平祸乱的后将军呢?
好一个忠义无双刘玄德!
然而无论群臣作何想,又以何种眼光看他。
刘备只我行我素,单薄的背影跪在御阶之前,挺直如松。
他因失了徐州,又在豫州几次战败失了基业,走投无路之下,这才来投曹操,寄人篱下。
可他哪里想到,汉室失辉,已至于斯,洛阳天子,竟被群臣逼得不得不御驾亲征,亲讨逆贼。
孔融更是血洒大殿,以一腔热血,唤群臣忠义。
作为在这半生漂泊里,少有的几个不轻视自己的人,他刘玄德自不能让友人之血白流。
今日在这座大殿里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都得随备【匡扶汉室】!
汉统失辉,无以继之?
那他刘备便来为这汉室,殊死一搏!
随着孔融一死,刘备一跪!
那一声【臣,汉,后将军刘备。
愿奉诏讨贼,为陛下戡平乱世。】响彻大殿。
殿上群臣有一个算一个,皆被绑上名为【忠义】的刑架,如受火焚,将他们光鲜亮丽的羽毛一点点烧灼成灰。
只片刻间,便又见两人如早就商量好一般,当即跪在刘备身后,高呼曰:
“臣,汉,执金吾,徐晃!”
“臣,汉,车骑将军,董承!”
“愿奉诏讨贼,为陛下戡平乱世。”
随后是刘繇、刘表!
紧接着杨彪、伏完.
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刘备身后的人影渐渐聚成一条长龙。
“臣!
愿奉诏讨贼,为陛下戡平乱世。”
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渐渐响彻整座洛阳宫城。
及至后来,大殿内外,从达官显贵到侍臣甲士,无有不泪流满面,跪呼汉室者。
唯有曹营一众人等,立在此间,显得犹为格格不入。
随着曹营众人询问的目光望来,曹操长叹一声,缓步上前,面朝御阶,跪于刘备身侧。
“臣!汉相,曹操!
愿奉诏讨贼,为陛下戡平乱世。”
于是乎.
“臣,尚书令荀彧!”
“臣,军师,荀攸!”
“臣,曹仁!”
“臣,曹洪!”
“愿奉诏讨贼,为陛下戡平乱世!!!”
讨贼平乱之声,不绝于耳,自曹操往后,同样跪下一条长龙。
渐渐的,全场除天子之外,仅剩一人独立,正是曹安民。
望着这满殿慷慨忠义之情,深感自身格格不入,更怕那拿着宝剑的天子,忽然想起自己,也要来砍杀自己。
曹安民缩着头,赶紧混在群臣之中跪下,假装大家看不见自己,口中含糊不清,试探喊着。
“臣,都亭侯,曹安民。
也愿奉诏讨贼,为陛下戡平乱世?”
曹安民:“QAQ(真挠头)”
耳闻这声声讨贼之声,目睹这跪满整座大殿,及至内外,肉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龙”。
刘协怎么不涕泪横流,不知是喜是悲?
手中天子剑不知何时跌落地上,他快步向前,走下御阶,一手刘备,一手曹操,紧紧相握。
“丞相!皇叔!
汉室倾颓,逆贼猖狂!
发文中枢,强要汉王之名,此视朕这个天子为无物,更没把四百年汉祚放在眼中。
今不出兵讨之,试问天下诸侯,何以视天子?何以视汉室乎?”
他话语深深,越渐悲苦,眼中更是落下泪来,涕流满面。
“朕,唯愿丞相、皇叔,勠力同心,共讨汉贼!
愿百官群臣,同仇敌忾,共继汉室!”
曹操、刘备回握天子之手,皆是一副动容之相。
刘备早已泪洒长街,哭诉曰:
“陛下恩遇至此,今不誓死讨贼,以匡天下,臣枉为汉室宗亲,枉称为人!”
见刘备如此表态,群臣却不敢再接他这话,因为谁都明白,这时候出兵和袁术拼死,汉室的气节是有了,但以卵击石,何以存乎?
这个道理,下至群臣明白,上至天子刘协也明白。
袁术视朝廷如无物,请旨封王,将他这个天子的脸面赤裸裸的踩在脚下。
此时的他,同样是被袁术架在名为“汉室”的火刑架上烤,他不得不表态决死之心,更不得不出兵讨袁。
而这个时候,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便是把曹操和他麾下曹军派出去同袁术消耗。
如此既全大义名分,又能在后方厉兵秣马,发展势力。
可此等对他这个天子最好的结果,曹操定然不受!
于是才有两党吵嚷,孔融以死明志,刘备裹挟群臣向汉之心,以之迫曹。
这一刻,天子,群臣,在刘备表完态后,所有人的目光压力,尽数汇集在曹操身上。
这个自天子拔剑,孔融邀名,刘备续之,群臣配合的局,从始至终就为这一刻,为逼问一句:曹公,汝,还是汉臣吗?
是汉臣则出兵讨袁,不是汉臣,则群臣讨你!
曹操默然。
他知道这一刻只要自己像刘备一般表态,天子即刻会命他和刘备各自带兵,南下平乱。
届时也不用当真讨袁,跟袁术作战,只打出旗号,各领大军镇守边境便是。
既全了天子讨袁大义之名,又把自己这个曹相与曹军调出洛阳,陈兵在抵御袁术的最前线。
如此,则后方的刘协无人辖制,又有刘表麾下文聘大军,足以掌控洛阳,缓图发展。
反观自己,每年都要抵御袁术进攻,粮草更受制于洛阳,往后只怕真要做个大汉忠良。
曹操悚然而惊,直至此时此刻,他才察觉此间凶险诡谲,远比此前的群臣共诛更甚。
方才局势虽然凶险,可自己与天子之间自有默契,自己还不愿与天子动刀兵,天子也明白此时非内斗之时。
是以双方之间,唯有妥协。
但眼下则不然!
没人要杀他,而是要逼走他!
以大义为柴薪,忠直为炽火,要烧得他亲口请命,领兵出洛,做那汉室藩篱!
双方之间,没有火拼,没有内乱,唯有“自愿”!
汉室不损一兵一卒,而倾举国之力抗袁,兴汉之业可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