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59节

  尚仪局女官手持《女诫》,缓步走入储秀宫正殿。

  八位淑女早已按位次站定,低眉敛目,静候训示。

  “诸位既已入宫,便需谨守闺训。”

  女官声音清冷,目光扫过众人,说道:“今日起,每人需抄写《女诫》三遍,三日后考校背诵,若有错漏,依宫规责罚。”

  八人皆福身行礼,她们福身行礼时,素白中衣领缘的寸许宽青边随动作微晃,此乃初选过关者方准用的苏绣缠枝纹样。

  女官宣布完任务,将竹纸等物交给八位淑女后,便静静的观察众人的反应。

  张嫣接过竹纸,指尖轻抚过墨迹未干的字句,神色沉静。

  她自幼习读诗书,此类训诫早已烂熟于心,但仍不敢怠慢,回到案桌之上,便提笔蘸墨,一字一句誊写。

  段氏悄悄瞥了眼身旁的李氏,见她下笔如飞,不由咬了咬唇。

  她素来活泼,最不耐这等枯燥之事,只得强打精神,努力记诵。

  于氏垂眸抄写,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淡淡阴影。

  她虽姿容绝世,却并非不谙文墨,只是心思浮动,偶尔抬眸望向殿外,似在思索什么。

  对于众人的反应,尚仪局女官在心里已经做好记录,旋即缓缓退去,只余八位淑女或抄或记《女戒》。

  女官走后,储秀宫内一时静默。

  片刻,段氏悄悄拉了拉身旁王氏的袖子,低声道:“总算走了,这些日子,当真是艰难。”

  这些秀女,大多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王氏掩唇轻笑,正要接话,却听张嫣温声提醒:“姐妹们,尚仪局虽已考校完毕,但选秀未定,宫中耳目众多,言行还需谨慎。”

  张嫣年纪和她们差不多,却已生得颀长挺拔,立在众秀女中如鹤立鸡群。

  她继续劝道:“你我自五千人中脱颖而出,闯过重重宫门验选、礼教考校,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出错——如今既已行至这最后一步,更该打起十二分精神,莫教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得了意去!”

  众人闻言,神色一凛,纷纷敛袖端坐。

  她们想起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去岁冬月,她们与五千名十四到十六岁的少女应诏入京。

  离家那日,父母接过朝廷那点微薄的聘礼,粗糙的掌心攥着女儿纤细的手腕,眼中噙着泪,却硬是挤出笑来,送别她们离家。

  在各自府城的校场上,她们百人一列,按齿序站定。

  执事太监手持戒尺,鹰隼般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稍高者除名,稍矮者遣返;肩膀不够平直的、腰肢不够柔软的,皆被毫不留情地剔出队列。

  仅这一关,便有千名姐妹黯然归家。

  留下的四千人再次列队,迎来更严苛的审视。

  年长的嬷嬷们戴着银护甲,从发丝到指尖,无一不验。

  耳垂不够圆润如珠者,去;颈线稍显僵硬者,去;自述家世时声若蚊呐者,去;回话时神色惶然者,又去两千。

  入京后,在诸王馆的汉白玉阶上,她们褪去鞋袜,赤足行走。

  初冬的寒气透过脚心直钻上来,可她们连瑟缩都不敢,步履稍有不稳,立刻就会被除名。

  最后千名秀女被引入暗室。

  那里没有窗户,只有几盏昏黄的宫灯。

  她们要经历最难以启齿的查验,连最私密的体肤都要被反复审视。

  三百人熬过了这场尊严的凌迟,却不知更残酷的考验还在后面。

  晋级的三百人被囚于深宫三十日。

  女官们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笑时露齿者,罚;行路稍急者,斥;连夜间翻身稍重,都会被记录在册。

  当最后一轮筛选结束,只剩下她们八人。

  指尖磨出茧子,膝盖跪出淤青,因恐惧夜夜难眠,经历这些重重磨难,才换来这储秀宫的一席之地。

  她们又如何不珍惜这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众人当即认真抄写背诵《女戒》。

  唯独于氏倚在窗边,指尖轻抚脸颊,蹙眉叹息。

  段氏眼尖,凑近问道:“于姐姐怎的愁眉不展?”

  于氏咬了咬唇,她与段氏关系最好,此刻心慌慌,却还是低声道:“这两日脸上生了红疹,虽用脂粉遮掩,可若再蔓延.”

  说着,这女子又叹了口气。

  李氏闻言,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递过去:“这是我家中带的芙蓉膏,清热消肿最是有效。”

  于氏接过,勉强笑道:“多谢李妹妹。”

  但于氏脸上仍忧心忡忡:若容颜有损,如何应对圣上目光?

  难不成经历重重磨难,最后只落得归家的结局?

  ps:

  天启元年选秀资料参考《明熹宗实录》、《枣林杂俎》、《烬宫遗录》、《酌中志》。

  部分资料内容有冲突,以明实录为准,有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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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青藜照讲,金钲刈桀

  天启元年一月二十三日。

  积雪消融,金水河的水开始流动,倒映着红墙黄瓦。

  乾清宫前的白玉栏杆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几只麻雀在檐角跳跃。

  太监们撤下了厚重的棉帘,换上轻薄的纱帐。

  御花园里,枯枝抽出新芽,尚膳监开始准备春笋、鲜鱼等时令贡品。

  文华殿外的空地上,翰林学士们趁着晴好晒书,淡淡的墨香混着泥土气息飘散开来。

  朱由校清早御经筵。

  三日一度的听方从哲他们念经,也不算是没有收获。

  最起码,朱由校的文言文功底,已经是有巨大的提升了。

  经筵日讲被视为文官向皇帝灌输儒家正统思想的重要场合。

  翰林学士们引经据典,试图以圣贤之言塑造帝王心术。

  然而,天启皇帝朱由校却让这场洗脑仪式变得格外微妙。

  他的思维早已定型,甚至带着几分匠人般的务实与叛逆。

  当白发苍苍的讲官们摇头晃脑地阐释‘祖宗之法不可变’时,朱由校可能会突然打断:“若按《孟子》所言,井田制当真可行,为何洪武爷要推行鱼鳞册?”

  当学士们歌颂‘垂拱而治’时,他又会直接反驳:

  “垂拱而治?朕读史书,见汉文帝与民休息,尚亲耕藉田以劝农桑;唐太宗贞观之治,亦常夜半披衣,与房、杜论政至天明。所谓无为,非真无所为也,乃不妄为、不扰民而已。”

  “而今国库空虚,边患频仍,流民遍地,尔等却劝朕高居九重,垂衣拱手?若天下可因清谈而治,何须设六部、置百官!”

  这些跳出框架的诘问,常常让满腹经纶的翰林们哑然。

  他们发现,这个年轻的皇帝,辩经常能另辟蹊径,竟能以工匠般的逻辑拆解经典,用刨刀般的犀利剥去道德说教的外壳。

  与其说是臣子教授皇帝帝王之术,不如说皇帝洗脑臣子为臣之道。

  对朱由校而言,御经筵的要义不在讲学,而在奏对。

  这位年轻的帝王深谙:端坐经筵之上,正是把握朝局动向的绝佳时机。

  当翰林学士们捧着经书照本宣科时,他的目光却始终在观察着阶下群臣的神色变化——谁在认真聆听,谁在敷衍应付,谁又暗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更重要的是,前几日批阅奏章时遇到的疑难,此刻便可当廷质询。

  内阁辅臣、六部堂官齐聚一堂,往往三言两语间就能将悬而未决的政务理清头绪。

  这般面对面的议政,比起文书往来,效率何止倍增。

  御经筵之后,朱由校摆驾乾清宫。

  在东暖阁方才将奏疏拿起来,准备批阅,便见黄门太监前来通报。

  “启禀陛下,英国公张维贤父子递牌子请求面圣!”

  朱由校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今早锦衣卫消息,英国公带着练好的八千京营将士,已经是从开封回京了。

  “让他们进来吧!”

  没过多久,东暖阁大门打开,身穿国公袍服的的张维贤,和穿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张之极,缓步进入东暖阁。

  “臣英国公张维贤(卑职御前带刀千户张之极),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朱由校摆了摆手,说道:“起来罢,赐座。”

  司礼监太监搬来小凳,两人绷直腰杆,虚坐而下,态度谦卑至极。

  “此番前去练兵,整顿京营,国公劳苦功高。”

  “此皆臣之本份,何敢称劳苦功高?”

  张维贤此番迟归京师,行程迟缓更甚三百斤的福王车驾,实则是沿途操练新军所致。

  这位国公爷带着亲兵,自开封至京畿,沿途收拢青壮流民充入行伍,硬是将京营名册上的虚额填补了七七八八,总算凑足了八千之数。

  至于吃空饷这等勾当?

  如今的张维贤便是借来百副肝胆也不敢沾染分毫。

  自他奉皇命整顿京营以来,已接连处置了数位侯爵,与勋贵集团结下死仇。

  那些个躲在暗处的眼睛,正等着寻他的错处。

  此刻,这位孤臣孑立的国公爷整了整蟒袍,将目光投向御座。

  普天之下,唯有眼前这位天子,才是他最后的倚仗!

  朱由校笑了笑,说道:“朕赏罚分明,有功就得赏,国公要什么封赏?”

  张维贤摇了摇头,说道:“能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份,不敢邀赏。”

  朱由校轻笑一声,说道:“你不要赏赐,朕却不能不赏。你父子二人忠心勤勉,朕心甚慰。”

  他略一沉吟,转头对身旁的司礼监太监道:“传旨——赐英国公张维贤蟒袍一袭、玉带一条,加禄米二百石,赐田万亩;其子张之极擢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勋贵营指挥使,赐绣春刀一柄、御马监良驹两匹。”

  张维贤闻言,连忙起身叩首:“陛下天恩浩荡,臣父子愧不敢当!京营练兵本是分内之事,岂敢受此厚赐?”

  朱由校抬手虚扶,温声道:“国公过谦了。整顿京营虚额、沿途招募青壮,非胆识兼备者不能为。朕听闻你途中还自掏腰米赈济流民?”

  见张维贤面露诧异,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锦衣卫的密报里,可不止有勋贵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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