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79节

  “奴婢是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因事难便畏缩不前,朕这龙椅不如让给那些腐儒坐!”

  魏忠贤慌忙跪伏,额头紧贴金砖:“皇爷明鉴!奴婢是担心.都察院那帮人素来擅长鼓动清议,若他们暗中串联六科廊、煽动京营勋贵.“

  话未说完,年轻帝王突然冷笑打断:“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笔杆子硬,还是朕的剑锋利!“

  “监察这些人的动作的事情,朕便交给你了,相信大铛不会让朕失望。”

  魏忠贤拍着胸脯说道:“奴婢办事,皇爷放一百颗心。”

  “这几日便不要有什么大的动作,会试期间,朕不希望有什么大的乱子。”

  “奴婢明白!”

  看着魏忠贤离去的背影,朱由校眼睛微眯。

  他这个皇帝,是可以随意颁布诏书。

  然而.

  颁布下去的诏书,得要有人执行。

  否则,只是废纸一张而已。

  若是整个官场抵制他这个皇帝的诏令,那他的这个皇帝,便成傀儡皇帝了。

  这种事情,朱由校绝对不会让他发生!

  此刻。

  周嘉谟宅院之中。

  “老爷!大事不好!”

  管事面如土色跪伏在地,哭声道:“两位少爷被锦衣卫缇骑锁拿,此刻已押入北镇抚司诏狱!”

  周嘉谟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落在案上,脸色骤变:“锦衣卫?可有说罪名是什么?”

  管事跪伏在地,声音发颤:“说是.说是两位公子前日在酒楼妄议清丈田亩之事,被密探录了口供,今日刚下的驾帖!”

  周嘉谟猛地起身,袖袍带翻了茶盏:“混账!不过是酒席闲谈,何至于下诏狱?!”

  他急踱两步,忽又顿住,冷笑道:“好个魏忠贤,这是要杀鸡儆猴啊——清丈诏书未下,先拿我周家开刀!”

  但是他想了一下,又摇头。

  “不对,绝对不止是这个罪名,可是他们两个有贪污受贿?”

  这下子,管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逆子!”

  周嘉谟面色扭曲,顿时知晓,他那两个儿子,当真是惹了祸事了。

  他之所以敢在吏部上蹿下跳,便是因为他身家清白,皇帝找不到他的罪名。

  在廷推袁可立为兵部侍郎后,周嘉谟开摆了。

  或者说,开始隐隐和皇帝对着干了。

  当皇帝想提拔某人或罢免某人时,他故意拖延,用“程序合规”当借口,比如:

  “此人资历尚浅,需再考察。”

  “吏部文选司正在复核,请陛下稍候。”

  “祖制规定,官员任免需经廷推,臣不敢专断。”

  逼到他无可奈何了,他才会通过提拔或罢免某人的政令。

  又比如皇帝超拔那些丘八兵痞,他直接以越级提拔为由,封还诏书,回复皇帝:

  “此任命不符《大明会典》。”

  “未经九卿共议,恐招物议。”

  逼得皇帝不得不下中旨。

  现在好了。

  他的罪名有了,失察之罪!

  周嘉谟觉得,自己的吏部尚书,算是当到头了。

  “哎~明日便请辞罢!”

  若是再不请辞,皇帝就不会让他体面离去了。

  但现在请辞,却又有些不甘心。

  就在这个时候,门房匆匆而至,传来消息。

  “老爷,前几日送行卷的举子,今日又来了。”

  周嘉谟为吏部尚书,自然有许多会试考生走他的门路。

  但此刻他心情烦躁,没心思理会区区举人考生。

  “告诉他,我今日不见客。”

  那门房收了门外人的好处,继续说道:“那人说了,他手上有左都御史和几位言官的口信。”

  周嘉谟愣住了。

  他儿子被下诏狱,竟引得各方云动?

  他思绪再三,点了点头,说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那位举子考生便进来了,此人两鬓微白,居然是文震孟。

  文震孟为了此番会试能够考中,什么门路走都了。

  诸权贵对他兴致寥寥,唯左都御史高攀龙对其青眼相加,并暗示会让他此番金榜题名。

  有了大人物的承诺,文震孟无心科考,反而帮着高攀龙做传声筒,甘愿做其爪牙。

  这老举人对着周嘉谟行了一礼,说道:“大宗伯在上,晚生文震孟谨拜。”

  周嘉谟脸色不虞,问道:“左都御史高攀龙让你带了什么口信过来?”

  文震孟躬身一礼,神色凝重道:“大宗伯容禀,左都御史高公特命晚生传话——令郎之事,实乃陛下以诏狱相胁,意在逼部堂自请去位。然当今朝局危如累卵,陛下连颁抗旱、新粮、清粮三诏,又准备清丈北直隶土地,已动国本。高公言,部堂此时非但不能辞,更当以退为进。”

  他趋前半步,压低声音:“若部堂明日上疏请辞,直指清丈田亩乃变乱祖制,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当即联名附议。”

  话到此处突然收声,只将袖中密札双手奉上,说道:“此乃高公亲笔,请部堂过目。”

  周嘉谟闻言,眼中寒光一闪,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青瓷茶盏,并没有接过密札,只是发出一声冷笑,说道:

  “高攀龙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让老夫去当这个出头椽子,他倒躲在都察院里坐收渔利?”

  他猛地将茶盏往案上一顿,茶水溅出几滴:“陛下这是要拿我周家杀鸡儆猴!若真闹到百官辞官的地步,你当魏忠贤的锦衣卫是摆设?到时候诏狱里关的,怕就不止老夫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了。”

  清丈土地,是良政。

  他在北直隶没有多少土地,被清丈了又如何?

  倒是他高攀龙,资产颇丰,此刻倒要他去送命了。

  这算盘打得可真妙。

  文震孟身子微倾,声音压得极低:“大宗伯明鉴。左都御史已密会六科给事中及六部堂官,只要您明日率先上疏请辞,奏章中直指清丈田亩乃变乱祖制、新粮推广为动摇国本,届时十三道御史联名弹章必如雪片飞入通政司,六部郎官集体告病。会试考生集体罢考,届时朝堂一空,天下清议沸腾,便是陛下,也不得不从。”

  “放肆!”

  周嘉谟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老人双目圆睁,胡须颤抖:

  “尔等这是要逼宫?!”

  周嘉谟目光如刀,在文震孟脸上剜过,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呵呵。”

  “高攀龙素来以清流自居,如今倒要拉老夫做这乱政的急先锋?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周家纵有罪,也是天子问罪,轮不到都察院来指手画脚。”

  文震孟额角渗出细汗,急趋半步:“大宗伯明鉴!陛下近来破格简拔武弁,打压词臣,若再容其推行清丈田亩这等苛政.”

  他喉结滚动,声音陡然沉痛,说道:“今日是周氏郎君下诏狱,明日便是我等读书人的立朝根本啊!高公此举,实为天下士林请命!”

  周嘉谟闻言,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好个为天下士林请命!”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案上密札,突然将其揉作一团。

  “不过是某些人想借老夫这把老骨头,替他们火中取栗罢了。”

  屋内陷入死寂,只听得更漏滴答。

  良久,老尚书猛地起身,广袖带起一阵寒风:“送客!”

  他背对文震孟,声音冷硬如铁,说道:“明日老夫自会上疏请辞——但只为犬子失教,与朝政无干。”

  行至屏风处,周嘉谟忽又驻足,侧首斜睨道:“回去告诉高攀龙.让他好生思量,到底是谁在祸乱朝纲!”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宛如刀剑相击。

  “大宗伯为社稷考量啊!”

  文震孟闻言,面色一滞,正欲再劝,却见周嘉谟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尚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文生且住!你不过一介赴考举子,何苦趟这朝堂浑水?”

  “当今这位天子,可不是靠几个文臣辞官就能吓住的。高攀龙若执意为之,只怕诏狱里,很快就要多几具清流尸首了。你还未为官,不要断了自己的青云之途。”

  死贫道不死道友。

  他周嘉谟浸润官场多年,岂会被三言两语就被撺掇了?

  至于你高攀龙想要送死,不要拉上我!

  文震孟见周嘉谟态度坚决,只得深深一揖,说道:“大宗伯不妨先览此札,再作决断。”

  他后退两步,忽又站定,声音陡然压低:“高公还有最后一言相告:这宦海沉浮,从来便是逆水行舟。今日退这一步,明日便是粉身碎骨。”

  说罢不待回应,转身疾步而出,青布直裰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嘉谟待文震孟离去后,枯瘦的手指缓缓展开那封被揉皱的密札。

  才看了几行,他猛然倒吸一口凉气,青白的面皮瞬间血色尽褪。

  “好个高攀龙!”

  你是真要我死啊!

第170章 乌台瘗卷,朱衣堕鳞

  密札上墨迹森然刺目,高攀龙以都察院左都御史之职,竟将周嘉谟历年私密尽数列为罪状:

  其一结党营私:万历年间,提拔清流,而对边将立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具体年份,具体名单一一罗列;天启元年廷推时暗中串联东林旧部,阻挠皇帝提拔边将.

  其二欺君罔上:去年山东灾荒,其门生隐匿灾情不报的奏本上有周嘉谟批注‘暂压’的朱笔痕迹;韩爌跪谏左顺门,周嘉谟亦有在背后推波助澜,证据确凿,有大不敬之罪。

首节 上一节 179/439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