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94节

  若传教士已归化于朝廷,其所献龙尾车改良之法,不正是解晋陕旱田灌溉的良策?

  国事当前,何必拘泥于避嫌?

  他深吸一口气,将拜帖合上,对仍跪伏在地的管事道:“让他们进来罢。”

  顿了顿,徐光启又低声叮嘱:“从侧门引至偏厅,莫要声张。”

  管事如蒙大赦,连连叩首退下。

  徐光启转身推开轩窗,任由夜风拂面,烛影在他深沉的眸中跳动。

  很快,龙华民一行便被引入偏厅。

  徐光启整了整官袍迎上前去,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拱手道:“龙监事、汤监副、阳监副,久违了。“

  三人连忙还礼,龙华民脸上挂着熟稔的笑意:“保禄公务繁忙,冒昧叨扰,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

  徐光启虚扶一把,目光在三人崭新的官服上扫过。

  “三位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为国效力,何来叨扰之说。”

  汤若望适时上前一步,温声道:“自上次与子先公研讨《几何原本》以来,已有数日未见。公之风采,更胜往昔。“

  偏厅内烛火摇曳,四人寒暄之声不绝于耳,面上皆是一派和乐融融。

  然而那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

  徐光启的余光不时扫向窗外,龙华民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就连最善周旋的汤若望,那恭谨的笑容里也带着几分勉强。

  这一场久别重逢的戏码,演得滴水不漏,却又处处透着疏离。

  天主教与徐光启之间,已经有一层厚壁障了。

  但即便疏离,正事还是要做的。

  汤若望则手捧一卷图纸,恭敬递上,道:“保禄,此乃改良后的龙尾车图样,若能用于晋陕旱地,必可解百姓燃眉之急。”

  徐光启接过图纸,细细端详,口中赞道:“果然精妙!泰西技艺,确有过人之处。”

  然而他目光虽落在图纸上,心思却已飘远。

  眼前三人虽仍以“传教士”自居,可那官袍加身,言行举止间已隐隐透出朝廷的烙印。

  他们究竟是真心为救灾而来,还是另有所图?

  偏厅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众人脸上微妙的神情。

  龙华民笑容和煦,语气恳切:“保禄为国为民,日夜操劳,我等既受皇恩,自当竭力相助。”

  虽然陛下有用他们之心,但徐光启的态度要表现出来:

  我与天主教,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毕竟

  谁知道他府邸之中,有没有锦衣卫的眼线?

  徐光启看向龙华民,生硬说道:

  “请龙会长以后不要叫我保禄了,唤我子先罢。”

  龙华民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但很快又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拱手道:“子先既如此说,在下自当遵从。”

  他袖中的手指却暗暗攥紧,心中愤懑难平。

  这些年他们倾囊相授泰西技艺,助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改良农具,甚至不惜动用教会资源替他打通关节。

  如今此人飞黄腾达,竟连教名都要抹去!

  华夏人,竟是一些白嫖党!

  就没有几个是真信天主的!

  汤若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凝滞,连忙上前打圆场:“子先心系黎民,此番龙尾车改良正需您把关。”

  说着展开图纸指向某处,刻意将话题引向技术细节。

  阳玛诺也附和道:“听闻泾渭流域土质特殊,这螺旋叶片的斜度还需调整……”

  徐光启余光瞥见龙华民紧绷的下颌,心中冷笑。

  他何尝不知这些传教士的盘算?

  当年他们以“保禄”之名诱他入教,所求的不过是借他官职在朝中扎根。

  如今陛下明里用其才、暗里防其教,自己若再与“夷教”牵扯,岂非自毁前程?

  偏厅窗纸忽被夜风掀起一角,徐光启借机起身关窗,官袍上的云雁补子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他背对三人淡淡道:“三位既已食大明俸禄,往后便该以朝廷事务为重。此番龙尾车之事……”

  话音未落,龙华民突然打断:“徐大人莫非忘了马尼拉港的《圣经》雕版?那可是用教会银钱所铸!”

  空气骤然凝固。

  徐光启缓缓转身,眼底寒意森然:“龙监事此言差矣。当年本官译书,为的是‘师夷长技以自强’,与尔等传教何干?”

  他故意将“监事”二字咬得极重。

  这是皇帝给龙华民的虚职,分明是提醒对方认清身份。

  龙华民见徐光启决意与耶稣会划清界限,心知难以挽回。

  心中虽气,却也无可奈何。

  为了传教,忍了!

  毕竟,如今的情况,已经比他们预想中的要好很多了。

  当初听闻皇帝厌恶天主教时,龙华民他们如遭雷击,唯恐数十年苦心经营的传教基业就此倾覆。

  然而经过多方打探疏通,才明白皇帝并非对天主教本身存有敌意,而是尚未认识到他们的实际价值。

  为扭转局面,龙华民等人主动请缨,愿赴陕西、山西推广番薯、玉米等新作物。

  这一提议竟意外获得皇帝首肯,更赐予钦天监监事等虚职。

  虽非实权,却总算在朝廷中谋得一席之地。

  龙华民暗忖:只要能在朝堂立足,传教之事便仍有转圜之机。

  思及此,龙华民看向徐光启,眼中杀意四起。

  徐光启这个叛徒!

  等陛下信教了之后,一定要将你这个异教徒火烧了!

  现在,便先忍下这口气!

  龙华民勉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子先心系国事,在下佩服。此番前来,确是为解晋陕旱情,绝无传教之意。”

  汤若望见状,连忙附和道:“子先,会长也是一片赤诚。这龙尾车的改良图纸,还需您过目指点,若能早日推行,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徐光启神色稍缓,也开始讨论龙尾车的改造事宜。

  龙华民见徐光启没有继续胡搅蛮缠,心中稍安,暗想:只要还能合作,传教之事便有机会。

  这次在山西、陕西推广番薯玉米,一定要让皇帝看到他们天主教的能量!

  这件事办得漂亮了,大明皇帝一定会对天主教有很大的改观!

  想到未来皇帝大肆推行天主教,华夏之地增添万万名天主教徒的场景,龙华民忍不住轻哼了起来。

  此刻看向异教徒徐光启,居然还能违心的夸赞起来。

  “子先果然慧眼,我等愿听从调遣,全力配合。”

  徐光启淡淡点头,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将此图呈递兵部,请陛下定夺。三位既已为朝廷效力,还望以国事为重,莫要节外生枝。”

  龙华民听出他话中敲打之意,只得应道:“子先放心,我等自当谨守本分。”

  徐光启与众人又敷衍几句,后者也是识趣离开。

  反正都是互相敷衍,维持体面而已。

  各取所需罢了。

  龙华民等人刚离开偏厅,徐光启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转回书房,没想到管事便匆匆赶来,手中又捧着一份拜帖。

  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徐光启无奈。

  而管事已经是躬身开口了。

  “老爷,门外有位自称袁崇焕的知县求见,说是奉了皇命,有要事相商。”

  徐光启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却对“袁崇焕”之名毫无印象。

  但听闻对方是知县,又提及“皇命”,便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管事引着一名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服的男子步入偏厅。

  那人身形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锐气,腰间悬着一柄三尺青锋,步履沉稳有力。

  一进门,他便拱手行礼,声音洪亮:“邵武知县袁崇焕,见过徐郎中!”

  徐光启起身还礼,目光却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按礼制,七品官并无佩剑入衙的资格,此人却堂而皇之携剑登门,显然另有倚仗。

  他不动声色道:“袁知县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袁崇焕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诏书副本,双手奉上:“徐公请看。”

  徐光启接过诏书副本,展开细读,神色逐渐凝重。

  诏书副本中明确擢升袁崇焕为陕西布政使司参议,协助推广番薯玉米,兼理抗旱赈灾,更赐尚方剑,准其“便宜行事”。

  末尾大明天子的御批赫然在目:“着袁崇焕即日协同徐光启推广新种,共赴晋陕,钦此。”

  “原来袁参议是陛下新简的能臣!”

  徐光启合上诏书,眉宇间的凝重一扫而空,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这与方才接待龙华民时那种疏离客套的假笑,简直判若云泥。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腰悬尚方剑的七品知县,心中豁然开朗:袁崇焕与自己一样,都是被陛下破格擢用的‘帝党。

  既然同受皇恩,又共担晋陕救灾的重任,那便是同舟共济的自己人了。

  想到这里,徐光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连声音都透着一股亲热:“袁参议连夜前来,想必也是心系灾民。来来来,坐下详谈。”

  袁崇焕朗声一笑,拍了拍腰间佩剑:“徐公有所不知,下官出了乾清宫便直奔贵府。陕西旱情如火,多耽搁一日,便多饿死千百灾民!”

  他眼中灼灼如火,继续道:“陛下命我随徐公推广番薯、玉米,下官虽不通农事,却有一腔肝胆。徐公但有所需,纵是刀山火海,袁某也愿为前驱!”

  徐光启见他言辞恳切,又想到方才龙华民所献的龙尾车图纸,心中忽有所想。

  他示意袁崇焕入座,亲自斟了杯茶递过去:“袁参议既有尚方剑在手,想必已得陛下密旨。实不相瞒,此番晋陕之行,恐非仅救灾这般简单……”

  袁崇焕接过茶盏,指节在杯沿摩挲,压低声音道:“徐公明鉴。临行前陛下曾言,晋陕官场与豪强勾结,侵吞赈灾粮饷者众。这尚方剑便是要斩几条蛀虫的头颅,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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