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烛火猛地一跳,映得二人身影交叠于粉壁之上。
徐光启微微颔首,从案几抽屉中取出一卷舆图铺开,指向泾渭流域:“既如此,袁参议请看。此地旱情最重,却也是卫所屯田最密之处。若新种推广时有人阻挠……”
“杀无赦!”
徐光启话还没说完,袁崇焕便斩钉截铁打断。
只是打断话茬之后,这青年陕西布政使司参议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即问道:“可下官听闻徐公素来仁厚,为何对此等酷烈手段?”
徐光启苦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递过,说道:“这是早前陕西巡抚的私函。延安府已有灾民易子而食,而当地官仓竟称‘颗粒无存’。”
他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脸上的表情很是沉重。
“仁厚?仁厚救不了快饿死的百姓!”
身上担着千斤重担,为了完成使命,为了自己的仕途,什么仁厚,都要丢掉。
便是做酷吏,背骂名的事情,他徐光启也要去做。
“徐公果有做大事之心!”
袁崇焕说着,接过陕西巡抚的私函。
阅罢私函,这年轻人的额角青筋暴起,霍然起身抱拳:“徐公放心!明日我便调兵部历年屯田档案,凡贪墨者,一个都逃不掉!”
他忽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陛下还特许我调用锦衣卫密档,到时候,该杀杀,该流放的流放。”
“好!”
徐光启击掌赞道:“有锦衣卫密档,山西、陕西的情况,便能更清楚了。”
思索片刻,徐光启又说道:“陛下似乎有意让龙华民这些耶稣会的人随行推广番薯玉米,这些人虽有用,却需严防其借机传教。”
徐光启是彻底与耶稣会闹翻了。
此刻是生怕耶稣会的人断了他的仕途,因此防范之心甚重。
袁崇焕会意,冷笑一声:“徐公不必忧心。他们若安分,便是朝廷的官;若敢妄为我这三尺剑,砍得番僧头颅,也砍得奸佞脑袋!”
敢坏了陛下的大事?
莫说区区西夷传教士。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第182章 钦差巡漕,星钺悬宪
朝堂上的风波渐渐掀起波澜。
而在通州运河上,一场大戏亦是缓缓开幕。
天启元年二月十五日。
钦差大臣杨涟率领数百人的队伍抵达淮安府山阳县。
此地作为总督漕运衙门的驻地,地处黄河、淮河与运河三水交汇的清口枢纽,是漕运船只北上的必经要冲。
来自南方的漕粮需在此接受盘验,并更换适合黄河北段复杂水情的浅船,方能继续北上运输。
哗啦啦~
水声滔滔。
官船缓缓驶入山阳县水域,杨涟站在船头,望着熟悉的漕运枢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终于到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既有长途跋涉后的释然,又暗含几分凝重。
身旁的京营参将童仲揆也长叹一声,附和道:“终于到了。”
这位久经沙场的武将此刻也难掩倦色,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他的肩膀微微发沉,但职责所在,他仍挺直腰背,目光警觉地扫视着河岸。
春风裹挟着运河特有的湿润气息拂过水面,掀起层层细浪,使得停泊的战船随波轻轻摇晃。
浑浊的运河水裹挟着泥沙滚滚东流,在阳光下泛着暗黄色的微光。
河面上官船与商船往来如梭,漕工们的号子声、船桨击水声交织成一片,显出一派漕运枢纽特有的繁忙景象。
就在船队离清口枢纽还有数里地,杨涟却突然抬手示意停船。
他立于船首,目光深沉地望向远处漕运总督衙门的方向,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童将军,你这数百精兵暂且在此驻守。待后方三千主力抵达,再听我号令行事。”
他刻意压低声音解释道:“此番查案需出其不意,若大军齐至,恐惊动漕运衙门那些蠹虫。故而我命主力缓行,与你部保持距离。”
童仲揆抱拳领命,却难掩忧色:“杨公孤身犯险,仅带两名随从便要去闯那龙潭虎穴般的漕运衙门,末将实在放心不下。那些漕运官吏在地方盘踞多年,若狗急跳墙.”
杨涟闻言冷笑,右手不自觉地抚过腰间钦差印信,鎏金的印纽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本官手持天子节钺,代天巡狩。这漕运衙门上下,除非想给陛下一个血洗清口的由头。否则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钦差一根汗毛。”
他压低声音继续道:“况且,童将军可曾想过?若真有人胆大包天,那反倒是好事。陛下正愁没有由头整顿漕运,届时京营精锐便可名正言顺开进清口。”
杨涟感慨一声,说道:“若我之一死,能换来漕运澄清,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杨公,这.”
见童仲揆仍面有忧色,杨涟语气稍缓:“放心,方才我说的,只是最坏的情况而已,之前本官暗访时,已在各闸口安插了十二名眼线。”
他指了指远处漕船上的漕工,说道:“就连那些扛包的苦力里,也有三个是本官的人。”
童仲揆闻言深吸一口气,抱拳道:“杨公深谋远虑,是末将多虑了。但请容我派一队精锐乔装跟随,若见衙门升起红色灯笼,末将即刻率军接应。“
杨涟微微颔首,将腰间钦差印信正了正,带着两名心腹随从踏上了摇摇晃晃的跳板。
三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岸边蜿蜒的芦苇小道中,唯有官靴踏过泥泞的声响隐约可闻。
童仲揆目送他们远去,立即转身对身旁的亲兵统领低声道:“选五十个机灵的好手,换上漕工服饰暗中尾随。”
他解下自己的腰牌递过去,吩咐道:“每半刻钟派快马回报一次,若见衙门升起红色灯笼,即刻发响箭为号。”
“卑职领命!”
亲兵领命而去后,童仲揆凝视着杨涟消失的方向,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他深知此行肩负双重使命:明里是配合钦差查案、确保这位都察院要员的周全,暗里更要监视杨涟的一举一动,随时上密信呈于御前。
若杨涟在漕运衙门有个闪失,莫说自己的项上人头,怕是整个漕运体系都要被牵连问罪。
“去把战船上的佛郎机炮调转方向,瞄准漕运衙门的正门。”
这个看似过激的部署,实则是给可能存在的宵小之辈最直白的警告——钦差大臣的背后,站着整装待发的三千铁甲。
上了岸的杨涟,在岸边疾走。
忽然。
咕咕咕~
芦苇荡深处传来三声鹧鸪啼鸣。
杨涟驻足抬手,随行侍卫立即隐入道旁灌木。
树影间闪出个身披蓑衣的瘦削身影,斗笠压得极低,唯有腰间若隐若现的绣春刀银纹暴露了身份。
“卑职北镇抚司小旗赵寒星,参见杨公。”来人单膝跪地时,蓑衣缝隙露出飞鱼服特有的云锦暗纹。
他递上蜡封竹筒的动作带着锦衣卫特有的利落。
“漕运总兵官这半月以防汛为名,将十二闸守军替换成自家亲兵。昨日更有二十艘粮船未经验查便连夜北上,船舷吃水线却浅得不合常理。”
杨涟指尖捻开密报,借月光扫过蝇头小楷,突然冷笑:“果然在腾挪亏空。”
杨涟指尖重重叩在锦衣卫呈上的密报上,蜡封的竹筒在案几上滚了半圈,露出内里沾着漕粮碎屑的账册残页。
他眼中寒光如刀,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每个字都淬了冰:
“本官巡漕的三个月里,漕运衙门那些蠹虫连运粮的麻袋都不敢少缝一针,可我才离开半月?他们便敢在验粮秤上做手脚,连河工的口粮都克扣!”
果然!
不见血的巡漕,那是没有用的。
还是得见见血啊!
在锦衣卫的机密情报指引下,杨涟不再耽搁,由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带路,抄隐蔽小道疾行。
穿过芦苇丛生的河滩与曲折的巷陌,三人很快抵达漕运总督衙门外。
夜色中,青砖高墙的衙门如巨兽蛰伏,朱漆大门紧闭,唯有檐下两盏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出匾额上总督漕运四个鎏金大字已斑驳褪色。
“去叫门!”
随侍闻言,当即上前叩响漕运总督府大门。
砰砰砰~
砰砰砰!
“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倒吵起我来了!”
“哪个生小孩没屁眼的家伙?”
门房老吏披着单衣骂骂咧咧拉开侧门,灯笼昏光下,那张布满酒刺的脸刚露出不耐,却在瞥见鎏金名帖上‘钦命巡漕监察御史杨’八个朱砂大字时骤然僵住。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通传!”
老吏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名帖在他颤抖的手中簌簌作响。
“不要声张!”
杨涟侍从在一边提醒道。
“小的知晓。”
这老门房转身奔向二门,他腰间钥匙串哗啦坠地,也顾不得拾取,只顾着去叫漕运总督李养正了。
后宅暖阁里,漕运总督李养正正搂着新纳的扬州瘦马酣眠。
值夜丫鬟连滚带爬闯进内室,惊得拔步床帷帐剧烈晃动。
“老爷!杨杨砍头又来了!”
丫鬟带着哭腔的呼喊让李养正猛然坐起,怀中小妾吃痛娇呼,却被他一把推开。
李养正的睡意顿时全消,整个人顿时一个激灵。
“快取官服来!”
李养正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冷汗已浸透中衣。
李养正匆匆系好官服玉带,手指因慌乱而微微发抖。侍女捧来的乌纱帽险些被他打翻,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已血色全无。
“老爷,茶……”
小妾战战兢兢递上参茶,却被他挥手打落,瓷盏在青砖上摔得粉碎。
“蠢货!这时候还喝什么茶!”
他低声呵斥,脑中飞速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