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34节

  “各考生,按号落座!”

  宣读完毕,贡士们依序入座。

  殿内案桌早已由光禄寺官员精心布置,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连镇纸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执事官手捧密封的策题与答卷纸,如流水般穿梭于殿中,将考卷一一发放。

  待铜漏滴尽最后一滴,殿试正式开始。

  答策题,犹如在刀尖上起舞。

  既要引经据典,以圣贤之言为根基,又要联系时政,剖析利弊。

  千字之文,需有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分股、收结,层层递进,方能显出真才实学。

  然而,真正能直指时弊者寥寥。

  多数答卷仍以颂扬圣德为主,偶有建言,亦如隔靴搔痒,唯恐触怒天颜。

  偶有愣头青自诩耿直,在策论中痛陈弊政,却不知读卷官早已将此类试卷归入“狂悖”之列,连呈递御前的机会都无。

  毕竟,殿试虽为天子亲策,但真正定夺生死的,仍是那十七位手握朱笔的读卷官。

  殿试自辰时开始,依照旧例,皇帝往往只象征性地停留一个多时辰,待贡士们提笔作答后,便起驾回宫。

  内阁大学士们也常借故暂离,仅留执事官肃立殿侧,监督考场秩序。

  然而今日,第一次主持殿试天启皇帝朱由校却一反常态。

  他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如炬,始终凝视着殿内三百余名伏案疾书的贡士,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方从哲等阁臣见状,心中暗惊,只得垂首侍立,不敢稍动。

  领导不走,他们自然也不敢走。

  铜漏滴答,日影渐移。

  殿内唯闻毫尖与宣纸摩挲的沙沙声,间或夹杂几声压抑的轻咳。

  三百青袍伏案,额角沁出的细汗在暮春的暖阳下泛着微光,纵使喉间干涩如焚,也无人敢抬手拭汗。

  殿试规制森严如铁律。

  考生自落座那刻起,便似被钉在紫檀官帽椅上,除执笔之手可动,余者皆成泥塑。

  偶有内急者面白唇青,却连膝头都不敢稍颤。

  毕竟在这天子垂拱的丹墀之上,如厕之请无异于亵渎天威。

  虽《会典》载明‘殿试许携茶食’,然放眼望去,案头除笔墨砚台外,竟无一人敢置糕饼。

  老成些的贡士晨起便空腹而来,宁可饥肠辘辘,也不愿冒险在御前咀嚼。

  新科进士们尚不知晓,但那些藏在袖中的酥饼,往往未及取出,便已被手心的冷汗浸得绵软。

  日影渐移,至正午时分,陆续有人搁笔交卷。

  而第一个起身的,正是卢象升。

  只见他从容整衣,眉宇间锋芒内敛,却掩不住眼底的笃定。

  他朝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又向两侧读卷官行了一礼,这才将考卷双手呈予受卷官。

  按制,试卷本该先经弥封官加盖关防印,再转交掌卷官归档。

  可就在受卷官转身欲行惯例时,朱由校忽然抬手一挥。

  这一动作如石破天惊,受卷官浑身一震,当即健步如飞,两步并作一步,捧着那份墨迹未干的答卷直趋御前。

  殿内顿时暗流涌动:多少年了,未曾有皇帝亲自审阅未弥封的殿试卷!

  卢象升见此情形,胸中激荡如潮,却见礼部官员已肃立身侧,只得强自按捺心绪,整肃衣冠随其离去。

  临出殿门时,他回首望向御座方向,目光掠过那卷墨香犹存的策论,竟生出几分难言的怅惘:

  没想到陛下亲阅他所书策论,只可惜这煌煌数千言,终究未能尽述胸中韬略。

  对于卢象升,皇帝早就注意到了。

  只是没想到此子居然有几分锋芒,敢提前交卷。

  须知殿试场上,那些皓首穷经的读卷官们最是厌恶此等“轻狂“之举。

  按旧例,这等试卷往往被归入“浮躁“之列,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逃名次跌落之厄。

  朱由校亲阅此卷,便是让下面的人没有办法做小动作。

  皇帝展开卷轴,但见铁画银钩间奔涌着雷霆之势。

  卢象升的策论如庖丁解牛,将当朝财政痼疾剖作三纲九目:

  开源篇字字见血,直指两淮盐课积弊:“盐引之制本为恤商,今反成豪右牟利之具“,更建言仿宋人钞引法,令盐商“纳粮换引,岁考盈亏“;论商税则鞭辟入里,揭穿苏州织造局“以贡为名,行盘剥之实“的丑态.

  节流章更显胆识,竟敢在御前直陈“宗室岁禄耗太仓十之三“的惊人之语

  通变之道则尽显格局,改钱制、番舶互市、灾异备赈,道道皆是良策。

  朱由校的目光愈发灼热,心中暗赞不已。

  此子竟能如此熟稔《皇明日报》之精髓,只可惜这区区数千字的策论,尚不足以尽展其胸中韬略。

  果然,青史留名者,皆非庸碌之辈。

  更难得的是,他竟能将《皇明日报》中那些开民智、振国本的论述融会贯通,化为己用,字里行间,既有新学之锐,又不失务实之思。

  此乃大才,当为朕所用!

  方从哲侍立御阶之下,眼角余光始终未离天子的神色。

  见朱由校眉峰微展,眸中精光乍现,他心中顿时了然:这份策论必是触动了圣心。

  他借着整理袍袖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将卢象升那笔力遒劲的字迹深烙脑海,旋即又恢复了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仿佛方才的窥探从未发生。

  只是那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这位首辅大人内心的波澜。

  殿内铜漏滴答,日影在蟠龙金柱上悄然西移。

  随着卢象升的率先交卷,陆续有贡士完成策论。

  有人踌躇满志地呈上答卷,有人战战兢兢地反复检查,更有人因紧张而墨污卷面,不得不重誊文稿。

  转眼间暮鼓声声,紫禁城的飞檐已染上晚霞余晖,殿中的铜鹤香炉吞吐着最后一缕青烟。

  “陛下,申时三刻了。”

  主考官孙慎行提着朱红官袍趋前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他目光扫过殿角那个仍在奋笔疾书的青袍身影——那贡士额前汗珠滚落,执笔的右手已微微发颤,却仍不肯搁笔。

  “按《会典》规制,殿试至日落即止,该强行收答卷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啪’的一声轻响,却是那考生袖口带翻了砚台,墨汁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幽暗。

  朱由校的目光越过御案,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抬眼望向殿外,但见暮云合璧,最后一缕天光正从奉天门的鸱吻上褪去。

  年轻的皇帝忽然抬手止住孙慎行未尽之言,唤道:“魏大铛,取盏灯来。”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太监魏朝闻声而动,他朝殿外打了个手势,转眼间一名小火者捧着鎏金宫灯碎步而入。

  那琉璃灯罩内烛火跳跃,将方寸之地照得透亮。

  朱由校自御座徐起,接过魏朝奉上的鎏金宫灯。

  琉璃灯罩内烛火摇曳,映得他明黄龙袍上的十二章纹熠熠生辉。

  只见他缓步下阶,鎏金宫灯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流光,最终停驻在那名青袍贡士案前。

  那贡士忽觉眼前大亮,抬头见天子竟亲执宫灯立于身侧,顿时惊得手中狼毫坠地。

  他慌忙离席跪拜,额头重重叩在青砖上:“微臣万死!岂敢劳动陛下”

  朱由校却俯身搀住其臂,指尖触到贡士颤抖的衣袖。

  年轻帝王面上笑意如三月春风,柔声道:“朕观卿策论已至收束,何故辍笔?”

  说着将鎏金宫灯又移近半尺,灯影里可见答卷上《理财十疏》的墨迹尚新。

  贡士仰见天颜咫尺,但觉御灯暖光融化了暮春寒意。

  两行清泪倏然滑落,在宣纸上晕开淡淡水痕。

  他拾起狼毫时,发现笔杆已被帝王亲手拭净。

  “学生,谢陛下。”

  贡士擦拭面上浊泪,接过被皇帝亲手拭净的狼毫,在答卷上挥毫起来。

  殿中群臣见状,无不屏息凝神,瞳孔骤缩。

  自洪武开国以来,何曾有过天子亲执宫灯、为寒门士子照卷的旷古恩典?

  这一刻,殿内静得连铜鹤香炉的烟气都凝滞不动,唯有那鎏金宫灯内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在贡士颤抖的笔尖上。

  方从哲麻了,他是彻底服了眼前的大明皇帝。

  此等殊荣,莫说本朝,便是翻遍史册,亦难寻先例!

  那些立于丹墀之下的阁臣、读卷官们,此刻心中亦是翻涌如潮。

  他们心中明白,今日之后,这庚申科的进士们,必将以死效命,以报君恩。

  陛下如此恩待,若不以死效命,还算读书人?

  作为主考官的孙慎行,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陛下他太会了!

  青灯一照,天子爱才惜才之名,将天下远扬。

  这就是陛下的进场时机吗?

  而在殿角,记注官手中的紫毫笔微微发颤,墨汁滴落在《起居注》上,晕开一片深色。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落笔:

  ‘天启元年四月初九,庚申科殿试。

  暮色四合,殿内渐暗,上亲执鎏金宫灯,为寒士照卷。

  烛影摇红,映照君臣相得之景,礼贤下士之盛,直追三代圣王……’

  这一笔落下,便是青史留名。

第212章 臣心如水,君子不党

  暮色如墨,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也被厚重的云层吞噬殆尽。

  贡生倪元璐的狼毫终于停在答卷末尾,这篇策问,他终于是写好了。

  他颤抖着搁下笔,这才发觉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青袍。

首节 上一节 234/439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