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接到圣谕星夜驰援以来,这支铁军已连续行军半月有余,纵是久经沙场的戚家军,也难免被风霜磨去了几分锐气。
半个月前,熊廷弼的加急战报仍在脑中回响:建州铁骑连破沈阳城外三堡,辽东防线已如累卵。
皇帝不惜抽调拱卫京畿的戚家军与川兵精锐,甚至将训练未足三月的新兵营也编入驰援序列,足见局势之危。
身后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亲兵掌旗官已擎着那面黑底金字的‘戚’字大旗趋近。
猎猎旌旗之下,万余将士沉默如铁。
虽建奴善战,但那些乌沉沉的佛郎机炮、精铁打造的偏厢战车,还有士卒眼中灼灼的战意,都让戚金生出战胜建奴的希望来。
陛下厚恩待我,我必以胜仗报之!
童仲揆驱马上前,他指着辽阳城头,说道:“城头已经升起赤旗,是经略使要见我们,先去拜见经略使,再去沈阳。”
辽阳不是他们此行的终点,沈阳才是,但熊廷弼是总摄辽东事务的主帅,去沈阳,自然要先拜见主帅。
“将士们暂且歇息!”
军令传下,秦邦屏、秦民屏等人将所带大军安顿在太子河西岸。
戚金与童仲揆对视一眼,同时扬鞭策马,率领亲兵队向辽阳城门疾驰而去。
城头箭垛间人影攒动,赤色‘迎’字旗在朔风中剧烈翻卷,似一团跃动的火。
城外守军与戚金验看兵部火印,确定身份无疑之后,这才转身,对着城头挥动手上的令旗。
吱吱吱~
随着沉重的绞盘转动声,包铁城门缓缓升起,露出幽深的门洞。
两人驱马进入。
两侧瓮城墙上,戍卒们持弓肃立,铁盔下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支风尘仆仆的援军。
辽东军对这些驰援而来的客军没有感激,只有警惕。
对这些人的眼神与态度,戚金与童仲揆心知肚明。
但他们无心计较。
此番前来,是为正名,是报君恩,不是来计较这些龌龊事的。
两人穿过三丈余长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街道两侧早已肃清,持矛衙役将百姓隔在坊墙之外,唯有几片枯叶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儿。
远处经略府前,八面赤底金纹的虎头牌在风中铿锵碰撞,着辽东经略亲兵服的小卒小跑着迎下台阶。
“经略大人已在白虎节堂设宴,请两位总兵卸甲入席!”
戚金与童仲揆闻言,翻身下马,并肩迈入经略府。
府内庭荫森森,槐树投下斑驳的碎影,稍稍驱散了几分燥热。
客间内,早有仆役备好清水。
两人卸下厚重的铁甲,锁子甲下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脊背上。
亲兵递来轻薄的湖蓝直裰,腰间束以素银蹀躞带,再戴上乌纱幞头,两人顿觉周身一轻。
待一切整理妥当,戚金与童仲揆对视一眼,默契地将披甲亲卫留在仪门外。
那些铁塔般的汉子虽卸了甲,却仍按刀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经略府的守卫,空气中似有无形的锋刃在交锋。
两人穿过回廊,白虎节堂前,八名身着轻便皮甲的亲卫持刀而立,刀鞘在烈日下泛着冷光。
见二人近前,为首的校尉眯了眯眼,目光扫过他们手中的红纸手本与素纱官袍,这才侧身让路,刀尖斜指地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戚金与童仲揆深吸一口气,左脚同时迈过朱漆门槛。
堂内熏香袅袅,却掩不住夏日特有的闷热。
二人广袖垂落,向着堂上方向行了个标准的揖礼,声音沉稳如钟:
“总兵官戚金(童仲揆),请见经略使。”
白虎节堂内,檀香氤氲中端坐着的正是辽东经略使熊廷弼。
这位年近五旬的统帅虽鬓染微霜,却仍如青松般挺拔。
他身着的正二品经略使袍服以玄色云纹缎为底,胸前补子上的熊罴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腰间玉带扣着柄鎏金错银的短刀——这是万历皇帝亲赐的尚方斩马剑。
熊廷弼抬起布满老茧的右手。
“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沉稳中透着冷硬。
“谢经略使!”
戚金与童仲揆行礼之后,便寻客位坐下。
在客位上尚未坐稳,堂中军官忽地击掌三声。
“看茶!”
茶房珠帘轻挑,一名青衣侍者低眉顺目,手执鎏银铜壶趋步入内。
侍者步履轻缓,行至熊廷弼案前,躬身将壶嘴微倾。
琥珀色的茶汤自壶口泻下,落入那盏御赐的青花缠枝莲纹盖碗中,水声泠泠,如珠落玉盘。
待经略使的茶盏斟至七分满,侍者方转向两位总兵,素手执壶,为他们身前的白瓷茶盏注水。
茶水注好,戚金与童仲揆当即左手平托茶座,右手虚扶盏沿,齐齐起身躬身,铁甲虽卸,军礼犹存。
二人声如金铁相击,肃然道:“恭领钧赐。”
礼毕,二人举盏浅酌。
茶汤微苦回甘,喉间余韵绵长,恰似此行辽东——初时风尘艰辛,终为报国壮志。
饮罢,二人将茶盏轻放于案。
熊廷弼的目光自茶烟后缓缓抬起,烛火映得他眸色深沉如墨。
他指节轻叩案面,声音似自远山传来:“二位总兵麾下,有多少兵卒?”
戚金上前半步,抱拳朗声道:“回经略,卑职所率浙兵三千,皆百战精锐;另有新募营兵两千,虽操练未足,然敢效死力!”
童仲揆亦沉声接道:“卑职麾下石柱白杆兵两千,擅山地奔袭;酉阳土司兵一千,悍勇善射;新募之卒两千,愿为前驱!”
熊廷弼闻言,眉头微蹙,沉声问道:“此番驰援辽东,可曾携来战马与火药?”
戚金面露难色,说道:“回经略,火药倒是备足三万斤,佛郎机炮四十门,铅子火药俱已配齐。只是战马没有多少,京营马政废弛,此番仅凑得骟马八百匹,多是滇马矮种,不堪与建奴铁骑争锋。”
熊廷弼露出失望之色,说道:“建奴铁骑来去如风,若无足够骑兵牵制,即便能守住沈阳,也难以扭转局势,唯有收复开原、铁岭,才能宿卫辽东,否则建奴沿浑河而下,沿途劫掠,我军难以屯田生产,此战难胜啊!”
第215章 白虎议策,辽东转机
自萨尔浒一役惨败后,大明在辽东的统治根基便已摇摇欲坠。
开原、铁岭的接连失守,如同被斩断的双翼,使得沈阳这座辽东重镇彻底暴露在建奴铁骑的锋芒之前,再无缓冲之地。
更致命的是,开原与铁岭地处浑河上游,建奴凭借奔腾不息的浑河水运之利,粮秣军械得以高效输送,损耗极微。
此消彼长之下,建奴不仅能调集更多兵力长驱直入,其兵锋所至,更可深入辽东腹地,如利刃直抵大明咽喉。
反观明军,若丧失辽东屯田之基,仅凭关内千里转运以维系前线,则每一石粮秣、每一两饷银皆需翻山越岭,沿途损耗何止十倍?
长此以往,国库必将为这无底深渊所噬。
思及此,熊廷弼眉间沟壑更深。
建奴之势日盛,而朝廷的耐心与信任却如沙漏流逝。
天子纵有保全辽东之心,又岂能抵得住朝堂上日益汹涌的攻讦?
那一道道催战的奏疏、一声声‘劳师靡饷’的指责,终会化作勒紧他脖颈的绞索。
前有狼烟未熄,后有暗箭难防,这位辽东经略的脊背,已渐被压出裂痕。
“经略,末将听闻孙部堂已至沈阳,正统筹各部,依托坚城构筑三道防线——抚蒲前沿据险而守,浑河中部控扼水道,白奉虎堡侧翼策应。即便一时难以克敌,亦可层层迟滞建奴兵锋。”
戚金顿了顿,目光灼灼如炬。
来此之前,他曾在乾清宫与天子促膝夜话,此刻字句都带着御前的重量:
“辽东一战,我大明虽耗资巨亿,但建奴亦非铁板一块。其地瘠民贫,经不起长久消耗。只要稳住阵脚,待其师老兵疲,战略主动权必重归我手!”
辽东苦战,大明压力巨大,但建奴也不好过。
大明底子厚,可一败再败。
然建奴若一败,那积蓄的威势一泻千里,数年一蹶不振,那都是轻的。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朱由校为何要抄家八大晋商?
为何要积蓄财货?
还不就是为了有资本和建奴耗下去。
“但愿如此罢。“
熊廷弼虽未面见新君,却已与之神交已久。
自天启帝登基以来,二人书信往来不绝。
在御笔亲批的密函中,这位辽东经略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位年轻天子,与万历帝的深居简出、泰昌帝的优柔寡断截然不同。
新君锐意革新,胸有韬略。
其提出的‘固守沈阳、禁绝浪战’之策,令久经沙场的熊廷弼深以为然。
更难得的是,皇帝明确表示不苛求短期战果,这无疑为背负沉重压力的经略卸下了枷锁。
回想此前明军屡战屡败,根源正在于朝堂掣肘。
镇守太监的急功近利、文官集团的催战逼迫,常迫使前线将士在应当固守时贸然出击,终致惨败。
去岁熊廷弼以退为进上疏请辞,本欲借此争取更大的军事自主权。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这一谋略适得其反:天启帝受东林党人影响,最终准其离任,间接酿成沈阳、辽阳的沦陷。
而如今,洞悉历史走向的朱由校不仅全力支持熊廷弼,更赋予其前所未有的统兵之权。
正因如此,辽东战局较之史书记载,已然出现转机。
只不过,这个转机,还不够大。
大明,还需要更多的转机!
而其中一个转机,就在戚金与童仲揆身上。
熊廷弼目光凝重地环视二人,沉声道:“今日特请二位将军前来,实有一桩要事相托。”
戚金与童仲揆闻言俱是一怔。
但他们来辽东之前,皇帝便要他们全权听从熊廷弼指挥,此刻纵使心中存疑,二人还是当即起身,抱拳应道:“但凭经略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