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39节

  熊廷弼微微颔首,指尖轻叩案上军报:“自三月以来,建虏自抚顺关、铁岭、懿路等处的袭扰骤增,与我军摩擦不断。表面看似搅乱时局,实则暗藏刺探军情之祸心。”

  他起身踱至辽东舆图前,语气愈发沉重:“更令人忧心的是,辽沈一带近来乱象丛生,粮价飞涨如脱缰野马,地方官吏盘剥百姓,士子文人妄议边事,军事战略常常泄露而出,建奴比我这个辽东经略使,还要了解辽东的情况。”

  戚金闻言,瞳孔微缩,失声道:“经略莫非怀疑沈阳、辽阳城中,有敌军细作?”

  “不错!本帅怀疑建奴细作已渗透至我军腹地!”

  自古兵者诡道,两军对垒之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细作渗透,犹如毒蛇潜行于暗处,稍有不慎,便足以动摇军心、溃散防线。

  熊廷弼深谙此道,早在督师辽东之初,便在建奴内部广布眼线,以金银收买、以利诱之,甚至不惜派遣死士潜伏敌营,只为获取一星半点的军情密报。

  然而,细作之争,终究是攻心为上。

  自萨尔浒惨败以来,明军节节败退,开原、铁岭相继陷落,辽人亲眼目睹八旗铁骑势如破竹,而明军却屡战屡败,难挽颓势。

  恐惧如瘟疫般蔓延,部分辽人心中已生异念——与其死守孤城,待城破之日被建奴清算,不如趁早投诚,或可保全家族富贵。

  华夏千年,每逢乱世,总不乏这等软骨之辈!

  他们畏威而不怀德,见利而忘大义,甘愿屈膝事虏,以求苟且偷生。

  熊廷弼每每思及此,便觉胸中郁愤难平。

  这些鼠辈,比之明刀明枪的建奴更为可恨!

  他们蛀空军心,散播谣言,动摇根基,使得辽东局势愈发艰难。

  若不肃清内患,何以御外敌?

  想到此处,熊廷弼眼中满是杀气。

  “正因这些鼠辈暗中作祟,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如今沈阳、辽阳两地,富户豪强纷纷举家南逃,一日多过一日!民心涣散,则好不容易聚拢的军心也会动摇,长此以往,辽东必乱!”

  他重重一拍桌案,震得烛火摇曳,说道:“此风,绝不可长!”

  戚金眉头一皱,眼中精光一闪,已然听出熊廷弼话中深意。

  他沉声问道:“经略的意思是……要我等出兵清洗?”

  熊廷弼缓缓点头,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语气凝重:“不错,辽兵辽将之中,忠勇报国者固然不少,但其中亦藏有狼子野心之徒!若用他们,本帅如何放心?”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一沉,环视两位老将军,问道:“二位总兵,可敢行此大事?”

  戚金与童仲揆对视一眼,彼此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他们深知此事之难。

  一旦动手,便是将辽东官场捅个天翻地覆!

  那些盘踞多年的将门世家、勾结晋商的豪强、靠吃空饷养肥的官吏,哪一个不是根深蒂固?

  今日动他们的根基,明日他们的弹劾奏章便能堆满通政司的案头!

  然而,大敌当前,岂能畏首畏尾?

  戚金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斩钉截铁道:“末将,愿效死力!“

  童仲揆亦挺身上前,抱拳应命:“临行前陛下亲谕,命我等唯经略之命是从。请经略示下!”

  “好!”

  见二人神色肃然,熊廷弼紧绷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眼角细密的皱纹里透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他抬手捋了捋发白的胡须,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得二位鼎力相助,此事便有了七分把握。”

  ‘唰’的一声,他猛地扯下身后悬挂的帷帐,一张丈余宽的辽东舆图赫然呈现。

  烛火映照下,沈阳、辽阳等要冲之地密密麻麻布满了朱砂标记,宛如斑斑血痕。

  熊廷弼抄起案上的竹鞭,在舆图上重重一点:“这些朱批标记之处,都是锦衣卫密查确证的奸细巢穴。上至游击守备,下至商贾走卒,无所不包。”

  戚金凝神细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猩红的标记不仅遍布城防要地,更延伸至粮仓、武库等命脉所在。

  若真如舆图所示,整个辽东的军政体系怕是早已千疮百孔。

  他下意识握紧了腰刀,沉声问道:“经略公,这些可都有实据?”

  话音未落,戚金又自觉失礼,连忙补充道:“末将并非质疑经略,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杀错人了,该.”

  “哈哈哈~”

  熊廷弼不待他说完便朗声大笑,笑声中却透着刺骨的寒意:“戚将军果然谨慎。此事你可径直去问辽东锦衣卫千户所,每一处标记都录有口供画押。即便偶有冤屈,也不过百中之一二。”

  烛光忽明忽暗间,这位经略使的目光幽深,一字一顿道:“值此存亡之际,宁可错杀千人,不可纵放一个!”

  见二人仍有踌躇,他转身从紫檀木匣中取出令箭:“二位若怕担干系,本官这就签发钧令。天大的干系,自有熊某一肩承担!”

  戚金与童仲揆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抱拳道:“有经略公钧令,末将等自当效死!”

  戚金声音微微发颤,昔日戚家军遭人构陷的往事仍历历在目,他可不愿再被人利用了。

  此刻握着这纸手令,仿佛握住了一柄尚方宝剑,心中块垒顿时消解大半。

  熊廷弼满意地颔首,亲手将二人扶起。

  他转身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幽幽道:“建奴细作最善蛊惑人心,前日竟有逆贼在辽阳城中散布童谣:

  浑河血,浑河浪,明军尸骨填沟壑;

  八旗马,踏冰来,沈阳城头换大王。

  辽阳米,养肥鼠,将军夜遁弃刀枪;

  朱家官,坐金殿,不管辽东饿死郎!”

  熊廷弼的目光如炬,在摇曳的烛火中深深凝视着两位将领,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们的铠甲,直抵心底。

  “内鬼不除,辽东难安。这些蛀虫不啻于建奴安插在我军心脏的利刃,若不及时拔除,纵有坚城利炮,也终将自内部土崩瓦解。”

  戚金闻言,眉头紧锁,他还有其他疑虑。

  “经略公明鉴。只是.若大举清洗沈阳、辽阳,恐会引发动荡。眼下建奴虎视眈眈,若我军内部生乱,岂不正中敌军下怀?”

  熊廷弼闻言,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转身走向案几,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抽出一份朱批奏折,在烛光下展开:“戚将军所虑不无道理。不过.有些内情,恐怕陛下尚未向二位言明。“

  熊廷弼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

  “自今岁伊始,朝廷已补发历年拖欠的粮饷,每一两银子都由钦差太监会同户部、兵部要员亲自核发,直达士卒之手。”

  “不仅如此,陛下抄没八大晋商所得,粮草堆积如山,衣物数以万计,都已赏赐各军。每十日便有宣讲官入营,晓谕皇恩。”

  “那些贪墨军饷的蠹虫,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枭首示众!如今的辽东军心,早已非昔日可比。”

  说到这里,熊廷弼突然压低声音:“前日辽阳卫有个千户克扣军粮,第二日就被士卒绑了送交锦衣卫。你道为何?”

  熊廷弼自问自答道:“因为现在的士卒知道,他们的每一口粮、每一文钱,都直达手中,再无人敢从中渔利!谁敢贪墨他们的钱财,他们直禀经略府、巡抚衙门、锦衣卫,就有人来查实情况,替他们伸张正义。”

  戚金与童仲揆闻言,眼中闪过惊讶之色。

  “竟还有此事,陛下当真深谋远虑。”

  熊廷弼见状,朗声笑道:“所以二位尽可放手施为。该杀的,一个不留;该赏的,分毫不差。辽东的根基,远比你们想象的牢固得多!”

  熊廷弼一番话掷地有声,戚金听罢,心中迷雾渐散。

  前番辽东局势动荡,军心涣散,朝野上下皆忧心忡忡。

  可如今,天子不惜重金,补发历年拖欠的粮饷,更抄没八大晋商,以实打实的钱粮稳定军心。

  再加上宣讲官入营宣谕皇恩,严惩贪墨军官,辽东军心已非昔日可比。

  难怪熊廷弼敢大刀阔斧,清理沈阳、辽阳的汉奸细作!

  戚金心中暗叹,世间之事,本就矛盾重重。

  前一刻还忧心忡忡,下一刻却因局势变化而豁然开朗。

  如今辽东根基渐稳,军心可用,正是肃清内患的最佳时机。

  他与童仲揆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闪过一丝坚定。

  熊廷弼既有天子支持,又有充足准备,他们何须再踌躇?

  此战,必胜!

第216章 剑影涤患,主帅担当

  夜色如墨,辽阳城头悬挂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戚金紧了紧身上的铠甲,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整齐列队的浙兵精锐,每一张面孔都坚毅如铁。

  “都记清楚各自的目标了吗?”戚金压低声音问道。

  “回将军,都记清楚了!”士兵们齐声应答,声音压得极低。

  当兵的,最恨的是什么?

  不是刀光剑影的厮杀,不是缺衣少粮的苦熬,而是那些躲在暗处、吃里扒外的奸细!

  此刻,听说要去锄奸,士兵们一个个攥紧了刀柄,眼神里烧着怒火,牙关咬得咯咯响。

  他们不怕死,但恨透了那些背地里捅刀子的叛徒——当兵的爷们儿,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

  更何况,陛下每月二两饷银养着他们,顿顿饱饭供着他们,若是不豁出命去干,不把这些狗汉奸的脑袋砍下来,他们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走!剁了那帮狗娘养的!”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顿时激起一片应和。

  童仲揆从阴影中走出,身后跟着一队川兵,个个腰挎长刀,神情肃穆。

  “戚兄,我这边也准备好了。经略府的亲兵已经就位,会为我们指引路线。”

  戚金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借着微弱的灯光再次确认。

  名单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姓名、职务和罪证,每一行字迹都仿佛渗着血。

  “今夜过后,辽阳城将焕然一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各自带领部队分成数十小队,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戚金的第一站是辽阳卫指挥佥事李廷龟的宅邸。

  据锦衣卫密报,此人长期向建奴传递军情,甚至暗中协助建奴细作混入军营。

  府邸门前,两名守卫正打着哈欠,丝毫没察觉到危险临近。

  “动手!”

  戚金一声令下,十余名浙兵如鬼魅般扑出,瞬间制服了守卫。

  戚金一脚踹开大门,带领士兵鱼贯而入。

  府内灯火通明,李廷龟正在书房与几名心腹密谈,桌上摊开的赫然是辽阳城防图。

  听到破门声,李廷龟脸色大变,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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