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61节

  三人神情各异,却同样屏息凝神,静候京营铁骑的到来。

  “兵宪老爷,这都等了一个时辰了,京营的人马连个影子都不见,莫不是要拖到明日才来?”

  许显纯焦躁地踱着步子,绣春刀的刀鞘不时磕碰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西斜,城楼上的镇东匾额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长。

  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心里憋着一团火。

  想他在京城时,每日都能在魏忠贤跟前露脸,时不时递个话、传个信,那才叫风光。

  如今被发配到这天津卫,远离权力中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含权量直线下跌。

  就像这夏日的太阳,眼瞅着就要沉下去了。

  许显纯忍不住又摸了摸腰间的牙牌,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烦躁。

  不能常在魏忠贤跟前奉承,他这官位还怎么往上爬?

  再过些日子,那些个会来事儿的同僚,怕是早把他的位置给顶了!

  “应是今日到的,再等等罢。”

  陈奇瑜的声音平静如水,但眼神却闪烁不定。

  他负手而立,目光始终盯着官道尽头。

  此番奉旨巡查天津,在锦衣卫指挥佥事许显纯的鼎力协助下,陈奇瑜以雷霆手段彻查天津三卫。

  随着调查深入,一桩桩触目惊心的罪证浮出水面,饶是陈奇瑜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天津三卫(天津卫、左卫、右卫)额定兵力五千六百人,实际兵员竟不足两千。

  那些空额粮饷,早被各级军官中饱私囊。

  更令人震怒的是,本该保境安民的漕军,竟与本地商户沆瀣一气,盗卖朝廷粮米,暗中形成津门漕帮这等黑市势力。

  天津卫指挥使张尔心更是荒淫无度,终日沉湎酒色。

  校场荒废,野草疯长足有三尺之高,锈蚀的兵器散落其间,宛如乱葬岗般凄凉。

  最令人发指的是,七成军田被军官私占,世代戍边的军户竟沦为权贵私奴,在鞭笞下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当陈奇瑜提出整饬军备时,三卫世袭军官立即结成同盟,明里暗里处处掣肘。

  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将天津卫裹挟得密不透风。

  面对如此局面,陈奇瑜不得不暂缓行动。

  没办法,手中无兵,不敢轻举妄动。

  “来了!京营的兵马到了!“

  天津饷司黄运泰突然高喊一声,手指向官道尽头。

  只见远处尘土飞扬,如黑云压境般滚滚而来。

  随着马蹄声渐近,一支精锐之师赫然显现。

  兵卒们身披锃亮铁甲,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冽寒光。

  个个虎背熊腰,步伐整齐划一,踏得地面微微震颤。

  为首三员大将更是威风凛凛,正是神机营参将赵率教、神枢营参将祖大寿、神武营参将黄德功。

  陈奇瑜见状,立即整肃衣冠快步相迎,拱手道:“三位将军星夜驰援,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赵率教等人见宪台亲迎,连忙滚鞍下马。

  三人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参见宪台大人!”

  虽见三位参将品级皆高于自己,陈奇瑜却坦然受礼。

  他腰间悬挂的尚方宝剑在鞘中轻鸣,仿佛在提醒众人: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

  陈奇瑜亲自上前,将三位参将一一搀扶起身。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赵率教,沉声问道:“不知三位将军此番带了多少精锐前来?”

  赵率教抱拳回禀:“回禀宪台,末将等各率本营两千精兵,合计六千人。”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原本三营共有九千将士,但京畿重地不可不防,故留三千兵马驻守练兵。”

  陈奇瑜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微上扬:“六千虎贲?足矣!”

  他当即正色道:“事态紧急,为免走漏风声,还请三位将军暂且忍耐鞍马劳顿。当务之急,是要先拿下天津三卫那些蠹虫!”

  说着,他压低声音:“据可靠消息,三卫世袭军官此刻正在指挥使司衙门议事。若让他们察觉京营来兵,必会逃回各自卫所调兵抵抗。届时兵戎相见,徒增伤亡不说,更会惊扰百姓。”

  陈奇瑜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函,上面详细标注着三卫军官的罪证与动向。

  “这些蛀虫盘踞天津多年,根深蒂固。今日必须雷霆一击,方能永绝后患!”

  “请宪台大人示下!”

  赵率教、祖大寿、黄德功三人齐声应命。

  陈奇瑜目光如炬,沉声部署:

  “赵参将率本部精锐随本官入城肃清乱象,祖参将即刻接管三卫所辖军营,黄参将务必封锁海河各码头要道,绝不可放走一人!”

  说罢抬手一挥,十余名锦衣卫缇骑快步上前。

  这些番子个个目光锐利,对天津城内情了如指掌。

  “诸位将军若有不明之处,尽可询问他们。”

  陈奇瑜手指这些锦衣卫,说道:“他们对天津三卫的底细,比本地耗子还清楚。”

  “末将遵命!”

  陈奇瑜微微颔首,手按尚方宝剑的剑柄。

  “时不我待,即刻行动!”

  随着陈奇瑜一声令下,六千京营精兵如臂使指般分作三股铁流。

  赵率教亲率三百铁骑紧随陈奇瑜入城,马蹄声如雷震般碾过青石街道。

  他们首先以迅雷之势接管四门,重甲士卒把守各处要道,铁索横江般将天津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门守军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明晃晃的刀枪逼退到墙角,眼睁睁看着京营旌旗插上城楼。

  铁蹄踏碎长街寂静,陈奇瑜率领京营精锐如疾风般直扑指挥使司。

  甲胄碰撞之声刺耳,沿途百姓纷纷闭户,透过窗棂窥见这支杀气腾腾的队伍。

  此刻的指挥使司大堂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天津卫指挥使张尔心将酒盏重重砸在案上,溅起的琼浆染红了舆图。

  “诸位!”

  他环视在座军官,声音嘶哑:“那陈奇瑜分明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再坐以待毙,只怕项上人头不保!”

  左卫指挥使梅应文捻着胡须冷笑:“张指挥使莫不是醉了?那陈奇瑜手持尚方宝剑,动他便是谋逆!”

  “梅兄此言差矣。”

  右卫佥事阴恻恻插话:“白莲教那些疯子在城外蠢蠢欲动,若是恰巧得知钦差行踪,也不是不可能,只要陈奇瑜一死.”

  就在众人密议之际,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之声。

  一名总旗官跌跌撞撞冲进大堂,额头冷汗涔涔,单膝跪地时连声音都在发颤:

  “指指挥使大人!大事不好!陈兵宪带着大队人马已到衙前!”

  “带兵?”

  张尔心手中茶盏一滞,眉头紧锁:“他不过百余锦衣卫随从,哪来的兵?”

  “指挥使明鉴!”

  总旗官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些兵卒个个身披铁甲,持长枪劲弩,看装束分明是京营精锐!”

  “京营?!”

  张尔心霍然起身,黄花梨官帽椅被撞得哐当倒地。

  他面色瞬间惨白,声音陡然拔高:“京营何时到的天津?为何无人通报?!”

  窗外隐约传来整齐的列队声,铁靴踏地的震动让案上茶盏泛起涟漪。

  张尔心这才惊觉——他们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诸位!”

  他猛地抽出佩刀,刀锋在烛火下泛着寒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速去调集亲兵,本官倒要看看,这陈奇瑜究竟要唱哪出大戏!”

  话音未落,沉重的府门已被撞开。

  阳光如利剑般刺入昏暗的大堂,映照出张尔心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面孔。

  “想调兵?晚了!”

  陈奇瑜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腰间尚方宝剑铿然出鞘三寸,寒光映得满堂军官面色惨白。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个被盯着的军官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陛下以天津咽喉要地相托,尔等却将这里变成藏污纳垢之所!漕粮盗卖、军户为奴、校场荒废——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戟指怒斥:“天津卫指挥使张尔心!左卫梅应文!右卫倪光荐!同知佥书韩成奎!佥事周应儒、姜广纯、王虢珍!尔等蠹虫食尽国帑,害尽黎民,今日就是你们伏法之时!来人!将这些犯官尽数拿下!”

  “且慢!”

  张尔心突然暴起,腰间佩刀哐当出鞘:“本官乃朝廷正三品指挥使,尔等安敢.”

  “罪证确凿还敢猖狂?”

  陈奇瑜冷笑打断,从怀中甩出一叠文书,纸张如雪片般散落满地:“这些供词账册,足够送你们上十次断头台!赵参将,还不动手?”

  “末将在!”

  赵率教铁塔般的身影应声而出,身后亲卫如狼似虎扑上。

  有军官刚摸到刀柄,就被铁枪抵住咽喉;有人想夺路而逃,却被盾牌重重拍翻在地。

  转眼间,这群往日作威作福的军官尽数被按跪在青砖地上,铠甲与地面碰撞声此起彼伏。

  张尔心还在挣扎,却被两名京营力士反剪双臂,精钢打造的镣铐咔嗒锁死手腕。

  他抬头正欲叫骂,却见陈奇瑜手中那柄尚方宝剑已完全出鞘,剑锋正映着自己扭曲的面容。

  “将他们押入狱中严加看管!”

  陈奇瑜厉声喝道,随即转向许显纯:“许佥事,这些蛀虫的罪状,我要他们一字不差地招供!”

  许显纯嘴角扯出一抹森然笑意,绣春刀柄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宪台放心,到了北镇抚司手里,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得开口。该说的、不该说的,下官定叫他们吐个干净!”

  这位锦衣卫佥事阴鸷的目光扫过一众面如土色的军官,就像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羔羊。

  在天津蛰伏多日,终于能重操旧业。

  刑讯逼供于他而言不仅是职责,更是难以言说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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