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只听得见冰鉴融化的滴水声,和墨块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响。
朱由校缓缓展开密折,目光如炬。
这一刻,什么暑热,什么空调,都被他抛诸脑后。
此刻在他手中的,或许就是关乎江山社稷的重要讯息。
朱由校缓缓展开密折,目光在字里行间游走,神色渐沉。
陈奇瑜的奏报条理分明,先言天津三卫之弊。
天津三卫军纪涣散,兵额虚报,军械朽坏,更有甚者,卫所军官竟与地方豪强勾结,私贩军粮,克扣饷银,致使兵无战心,民有怨言。
所幸在赵率教、祖大寿等将领的协助下,以雷霆手段整肃军纪,该斩的斩,该革的革,短短数日便稳住了局面。
再看天津水师,更是触目惊心。
战船年久失修,能出海者不足三成;兵员缺额过半,余者多为老弱;军饷拖欠经年,士卒怨声载道。
陈奇瑜直言,若遇敌来犯,恐难堪一战。
奏折末尾,陈奇瑜又提到了许显纯的功劳,并恳请将抄没赃款用于重整防务,并提议向当地士绅派捐,以补钱粮不足。
“呵”
朱由校合上密折,指尖轻叩案几,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天津糜烂至此,远超他的预料。
许显纯抄家所得竟逾百万两,可见这些蠹虫贪墨之甚!
不过转念一想,朱由校又稍感欣慰。
陈奇瑜办事雷厉风行,赵率教等将领也尽心辅佐,短短时日便控制住局面,倒是不负所托。
“魏大伴。”
“奴婢在。”
“拟旨。”
朱由校目光如炬,声音沉稳有力:“准陈奇瑜所请,抄没赃款尽数用于整顿天津防务。另,着其严查军饷亏空一案,凡涉事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至于士绅派捐”
他略作沉吟:“告诉陈奇瑜,分寸自己把握,但切记——不可激起民变。”
“另外,陈奇瑜办事得力,得赏他些什么。”
魏朝闻言,略一躬身,谨慎进言:“陛下圣明。只是陈佥事自擢升以来,时日尚短,若再行拔擢,恐朝中非议。况且天津水师重建未竟,漕运整顿方兴,不如待其功成之日,再行封赏更为妥当。”
这番话入情入理,朱由校微微颔首。
魏朝虽为内侍,却深谙朝堂平衡之道。
他目光转向殿外,思绪已飞向渤海之滨:“既如此,传朕口谕,拨内帑银三十万两,专供天津水师重建之用。”
此言一出,魏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三十万两内帑,这已是陛下少有的大手笔。
但见皇帝神色坚决,他当即应道:“奴婢这就去办。”
朱由校嘴角微扬。
这些太监,真以为他视财如命吗?
他不聚财,如何拯救大明?
同样的,只要钱花在拯救大明上面,莫说三十万两,就是三百万两,他也愿意花。
因此,对于真正办事的能臣,他从不吝啬。
这些银子看似巨万,但只要能用在该用之处,便是值得。
想到此处,他不由对比起户部那些奏请。
李长庚等人动辄以国用不足为由索要内帑,可这些钱最终能有多少真正用于国事?
层层盘剥之下,十成能有一成落到实处已是万幸。
但天津水师不同。
这不仅关乎京畿海防,更关系到他未来的战略布局。
重建水师,既可震慑辽东,又能护卫漕运,甚至.为日后经略海外埋下伏笔。
“告诉陈奇瑜,朕要的不是账面文章,而是实实在在的战船水卒。半年之后,朕要亲临天津检阅水师。”
这句话的分量,魏朝心知肚明。
他深深一揖,恭敬答道:“奴婢定将陛下殷切期望,一字不差地传达。”
“不过.”
魏朝忽然欲言又止,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朱由校眉头一皱,目光如刀般扫了过去:“该说不该说,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难道不清楚?”
魏朝被这目光一刺,当即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贴到金砖上:“启奏陛下,近来朝堂上.多有弹劾陈奇瑜的奏疏。”
天津距京城不过百余里,快马一日可至。
陈奇瑜在天津雷厉风行,又是抄家,又是整军,甚至还要向士绅派捐,这般大刀阔斧,不知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那些被断了财路的、被夺了兵权的、被查了旧账的,岂能甘心?
自然要在朝中鼓噪生事。
朱由校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无非是些蝇营狗苟之辈,见不得别人办事罢了。”
他站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望着远处宫墙上的落日余晖,语气坚定:“无须理会这些杂音。”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朱由校的御下之道。
他可不会学历史上的崇祯,前一刻还重用贤能,转眼就因几句谗言或一时挫折而猜忌撤职。
治国如驭马,既要紧握缰绳,也要给马儿奔跑的空间。
更何况,他重用之人,如陈奇瑜、赵率教、黄得功等,都是历史上经过考验的能臣良将。
这些人或许各有脾性,但能力与忠心毋庸置疑。
若因几句流言就动摇信任,岂不寒了实干之臣的心?
“传朕口谕!”
朱由校转身,目光灼灼。
“凡弹劾陈奇瑜的奏章,一律留中不发。再有人敢妄议天津事务,以阻挠军务论处!”
魏朝心头一震,连忙叩首:“奴婢遵旨。”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宫墙之外,殿内渐渐暗了下来。
但朱由校的目光却越发清明。
这大明江山,终究要靠实干之人来守护。
第237章 市舶使司,开海通商
朱由校将天津的密折轻轻合上,这才想起两位重臣已在值房候了多时。
他略一沉吟,对侍立一旁的魏朝道:“宣李阁老和李尚书觐见。”
魏朝躬身领命:“奴婢这就去传。”
说罢倒退三步,方才转身出殿。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只见李汝华身着正二品文官绯袍,腰系金荔枝带,虽已年过六旬,却步履稳健;李长庚紧随其后,手捧象牙笏板,神色肃穆。
二人行至御前七步处,齐齐跪拜行礼。
李汝华声音洪亮:“臣东阁大学士李汝华”
李长庚随即接道:“臣户部尚书李长庚.”
二人异口同声:“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朱由校微微抬手:“二位爱卿平身。赐座。”
待内侍搬来锦墩,二人谢恩落座后,朱由校温言道:“朕方才批阅天津军报,让二位久候了。不知有何要事需当面奏陈?”
李汝华与李长庚目光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意见。
只见李汝华整了整衣袖,向前迈出半步,双手持笏躬身奏道:“启禀陛下,近日兵部呈报辽东军情,该地银钱流通过剩而粮秣储备不足,以致米珠薪桂,物价飞涨。臣等思虑再三,恳请陛下特拨内帑银两,命有司赴江南等产粮大省采买米麦,经漕运急调辽东,如此既可充实边镇粮仓,又能平抑当地市价。”
朱由校闻言眉头一皱。
不是哥们?
又在打我内帑的主意?
“李阁老此言,倒像是觉得朕的乾清宫藏着聚宝盆?莫非卿家以为朕能像道门术士般点石成金?还是要朕重启这早已形同废纸的宝钞印刷?”
如果他有核动力印钞机,他早印了。
奈何没有啊!
或者说就算是有,印出来的大明宝钞也没人用,印了也相当于没印。
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像一盆滚水当头浇下。
饶是李汝华这般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臣,此刻也觉耳根发烫,绯袍下的后背沁出细汗。
“陛下,臣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李汝华有些羞愧的说道。
又来了又来了。
朱由校看着眼前这两位朝廷重臣,心中不禁暗叹:这大明朝堂之上,难道就找不出一个真正懂经济之道的能臣?
见李汝华面露窘色,朱由校终究念及他是自己提拔的老臣,语气缓和了几分:“辽粮之事,爱卿不必过于忧心。”
“臣恭聆圣训。”
李汝华见天子神色转霁,紧绷的肩膀这才稍稍放松。
他整了整朝服,挺直腰板,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朱由校朝侍立一旁的太监摆了摆手:“给两位爱卿也上碗酸梅汤解解暑。”
待太监奉上冰镇酸梅汤后,皇帝轻啜一口,顿觉一股清凉自喉间直透胸臆,连带着方才的燥意也消散了几分。
“爱卿可知耶稣会?”
李汝华略一沉吟,拱手答道:“回禀陛下,耶稣会教士确在我大明颇为活跃。彼辈与朝中诸多官员、士子往来甚密,工部侍郎徐光启便与其交好。日前亦有洋人投帖求见微臣,然臣以公务繁忙为由,未曾接见。”
朱由校轻抚茶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耶稣会在江南颇有根基,或可借其渠道转运粮秣。再者,彼等通晓海外贸易,若能为我所用,未尝不是一条生财之道。”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天津水师未成之前,暂借他人船只一用也无妨。只要银钱到位,天下何事不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