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马监太监方正化轻步上前,双手捧着一方雪白的锦帕,躬身递到朱由校面前。
他眼神恭敬,余光却悄悄打量着皇帝。
少年天子玄色武服被汗浸得微透,鬓角沾着几缕湿发,往日里批阅奏章时的沉静,此刻被一身利落的英气取代。
朱由校接过锦帕,随意在额角、脖颈间擦了擦,汗珠滚落的地方带着清爽的凉意,他长舒一口气,笑道:“痛快!这几箭射下来,倒比在乾清宫坐半日舒坦。”
说着,他将锦帕递回给方正化,目光转向对方,语气渐渐沉了些。
“御马监的人,近来训练可还用心?”
这话问得轻,却带着不容轻忽的分量。
御马监所辖的兵卒,皆是护卫宫禁的精锐,寻常宿卫之外,更有掌司苑马、随驾扈从之责,堪称皇帝的“贴身屏障”。
这些人若敢疏于战阵,真遇着变故,如何能护得他周全?
方正化心头一凛,忙躬身回话:“陛下放心,奴才每日都去校场督查。御马监的勇士营、四卫营,日日卯时便披甲演武,弓马、刀枪、火器操练从不间断,不敢有半分懈怠。”
朱由校听着,缓缓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握弓留下的薄茧。
“如此便好。”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远处的演武台。
“改日得闲了,你把他们拉到这内教场来,朕亲自检校一番。”
话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方正化不敢怠慢。
皇帝要亲自看操,便是对御马监最大的考验,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他忙躬身应道:“奴婢遵旨,这便去安排。”
活动开筋骨,一身燥意渐散。
朱由校便转身摆驾乾清宫。
眼下国事繁杂,片刻也耽搁不得,一日的政务处理,便要从这里开始。
很快,皇帝帝辇便至乾清宫,朱由校在宫人簇拥下,走入东暖阁。
东暖阁内静悄悄的,只闻得见书页翻动的轻响与偶尔的低语。
军机处的卢象升与倪元潞早已候在案旁,两人皆是神情肃然,手边摊着几份标了急字的军报,见朱由校进来,忙起身行礼。
有这两位得力干将参谋军机,分析利弊,倒是为他省去了不少甄别筛选的功夫,能更专注地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疏。
朱由校在龙椅上坐定,拿起朱笔,刚在一份关于辽东粮草调度的奏疏上圈点了几笔,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朝便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躬身低声道:“启奏陛下,王体乾与骆思恭办完事回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朱由校笔尖微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他们二人去办的,自然是敲打龙虎山天师张显庸的差事。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意,放下朱笔,说道:“让他们进来。”
“遵命。”
魏朝应声退下,不多时,王体乾与骆思恭便一前一后踏入东暖阁。
此时正是夏天,日头毒辣得很,两人想必是一路急赶而来,此刻皆是汗流浃背。
王体乾的蟒袍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额前的头发黏在脑门上,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骆思恭的飞鱼服亦是如此,胸口、后背都洇出深色的水痕,连带着腰间的玉带都像是沾了潮气。
好在这东暖阁四面都摆着冰鉴,大块的寒冰在铜盆里缓缓消融,丝丝凉意顺着镂空的雕花扩散开来,倒像是个简易的空调房,驱散了不少暑气,让两人不至于在御前被酷热蒸得失了体面。
“奴婢王体乾(臣骆思恭)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齐齐跪倒在地,声音里还带着些许赶路后的喘息。
“事情办得如何了?”皇帝缓缓发问。
王体乾连忙膝行半步,又缓缓起身,老脸上堆起褶子般的笑,弓着身子回话:
“托陛下洪福,那张显庸倒是个识趣的。听闻要拿他儿子问罪,当即松了口,愿出四十万两白银,还说要动用龙虎山在江南的人脉,为朝廷筹措粮草、战船和战马,奴才瞧着,他是真怕了。”
“哦?”
朱由校眉梢微扬,嘴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这张显庸,平日里沉迷炼丹画符,倒也算个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
王体乾见皇帝气色缓和,又试探着问:“如今他正候在宫外,想亲自向陛下谢恩,陛下可要见上一见?”
朱由校却缓缓摇了头,目光落回案上的军报,语气淡了些:“不必急着见。”
“等他把银子、战马、战船都凑齐了,办得妥帖了,再来见朕不迟。”
他是天子,是天下之主,岂容旁人随随便便就见到?
想见他,总得拿出足够的诚意。
何况这张显庸先前抗旨不入京,这个事他可还记着呢!
王体乾心里一凛,忙躬身应道:“奴婢明白,这就去回话,让他好生办差。”
“另外.”
朱由校话锋一转,从案头堆叠的奏疏中抽出一份,封皮上印着楚王府的朱红印记。
“这是福王从楚地发来的急报,说楚王不日便要入京。你们俩得提前打点,把招待的差事办妥当。”
“楚王要进京?”
王体乾与骆思恭皆是一愣,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宗王就藩,若无圣旨特许,历来不得擅离封地,这楚王突然要进京,显然不是寻常事。
两人心头一转,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定然是陛下抓住了楚王的什么把柄,才会有这趟“奉旨入京”。
看来敲打龙虎山之后,他们又要去给这位藩王“上上课”了。
王体乾心里暗自苦笑:这西厂提督加锦衣卫指挥使,怎么瞧着越来越像街头收保护费的?
今日敲张家,明日诈楚王,倒成了陛下手里的“黑差事”班子。
紫禁城是黑社会老巢吗?
念头虽转,但这老太监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流露。
“奴婢(臣)遵命!定当妥善安排,绝不敢出半分差错!”
不管是敲打天师还是“招待”藩王,陛下的旨意便是天,他们只管拎着刀去办便是。
朱由校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目光已重新落回案上的奏章:“下去吧。”
“是,奴婢(臣)告退!”
看着王体乾与骆思恭的身影消失在暖阁外,朱由校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眸中光影流转。
从张显庸那里榨出的四十万两现银,再加上那些战船、战马与粮草,折算下来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够应付辽东前线的将士赏赐与阵亡抚恤了。
这口“血”吸得及时,总算能让边关的军需缓口气。
他目光转向那份楚王府的奏疏,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接下来,就该轮到这位楚王了。
身为大明藩王,食朝廷俸禄,占藩地膏腴,如今国家危难,岂能缩在封地当看客?
不多掏些钱财出来,怎对得起身上的龙子龙孙身份?
思绪间,朱笔在奏疏上不停游走,批注、圈点、发令,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了下去,殿内的宫灯被一一点亮,朱由校才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抬眼望见卢象升与倪元潞仍垂手立在案旁,两人眼下都泛着青黑,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目光灼灼地盯着案上的公文,显然还在琢磨方才的军务调度。
“你们也累了一日,回去歇息吧。”朱由校摆了摆手,语气里难得带了些缓和。
两人闻言,连忙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谢陛下体恤!”
他们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疲惫,反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振奋。
能在御前参与机要,亲手擘画军国大事,对这两位一心报国的臣子而言,是何等的荣宠?
纵是日夜不休,也甘之如饴。
此刻的他们,活脱脱像两匹上了发条的“核动力牛马”,只盼着能再多分担些陛下的辛劳。
“臣等告退!”
两人再次躬身,缓缓退出暖阁,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端。
朱由校含笑看着两人的背影。
有这般肯拼命的臣子,这大明的江山,或许还能再撑一撑。
卢象升与倪元潞的脚步声刚消失在回廊尽头,朱由校便放下手中朱笔,对侍立一旁的魏朝道:“摆驾坤宁宫,朕与皇后一道用晚膳。”
帝后新婚不过数日,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这些日子朱由校几乎日日宿在坤宁宫,同吃同住,那份亲昵热络,竟与寻常人家的新婚夫妇一般无二。
“奴婢遵命!”
“摆驾坤宁宫!”
銮驾行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坤宁宫门前。
宫人们早已远远跪迎,而皇后张嫣已立在阶下等候,一身正红凤袍衬得她面若桃花,见銮驾停下,连忙敛衽行礼,声音温婉如莺啼:“臣妾恭迎陛下。”
朱由校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手腕,顺势将人拉起。
望着眼前这张清丽绝俗的脸庞,他眼中满是笑意,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皇后久等了。朕这会子饿得紧,赶紧用了晚膳,还有正事要办——今夜朕多教你几个新姿势,保准让你……”
话未说完,张嫣已是小脸绯红,耳根子都染上了胭脂般的色泽。
她轻轻挣了挣被握住的手,垂着眼帘低声道:“陛下……还是先入内用膳吧,菜要凉了。”
说着,她微微侧过身,引着朱由校往殿内走去,宽大的袍袖下,指尖却悄悄蜷起,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
朱由校见她这副模样,低笑一声,也不再逗弄,任由她挽着自己的衣袖,踏入了暖意融融的寝殿。
帝后分坐于紫檀木膳桌两侧,宫人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致菜肴端上桌来。
水晶帘后的银烛映着满桌珍馐:琥珀色的糟熘鱼片卧在白瓷盘里,翠绿的时蔬衬着油亮的烤乳鸽,还有燕窝羹冒着袅袅热气,连盛放的器皿都是描金绘彩的官窑瓷器,一眼望去,色香味俱全,尽显皇家规制的讲究。
朱由校在宫女的伺候下用了半碗碧梗粥,又尝了块松仁枣泥糕,见皇后张嫣只是小口抿着汤,便抬手示意宫人退下,殿内只留了两个贴身伺候的宫女。
“这做了皇后,后宫里的事,可有遇上什么棘手的?”他放下玉筷,语气随意得像寻常夫妻闲话。
张嫣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朱由校,先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声音温婉却透着坚定:
“些许琐碎摩擦总是有的,但臣妾既担着皇后的名分,这些内务理当处置妥当,不敢让陛下为后宫之事分心。”
她这话并非虚言。
自执掌六宫印信以来,张嫣早已悄悄动了手脚:
先是借着核查宫规的由头,将尚宫局、宫正司这些要害部门的旧人逐步替换,安插了自己在宫里信得过的老人。
接着又重新修订了《内宫则例》,把“禁止内外私传消息”、“严查巫蛊魇镇”等条规加粗重订,借着处置了两个私藏符咒的小太监,杀鸡儆猴,震慑了那些想浑水摸鱼的人。
如今六局一司的掌事女官,多是她亲自挑的干练之人,尤其是尚宫局掌印与宫正司司正,更是心腹得力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