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19节

  对他们而言,船来得越多,货物就越多,活计也就越多,自然盼着港湾里日日这般热闹。

  商港市舶使司的税吏们早已闻声而动,提着账簿、带着验货的工具往栈桥走去,准备按规矩验货收税。

  可随着船只越来越近,领头的税吏忽然停住脚步,眉头紧锁。

  那船的吃水线很深,船身却比寻常商船更显敦实,甲板上不见货箱,反而隐约有刀光闪烁。

  “不对……这不是商船!”有人低呼一声。

  众人定睛细看,果见船舷两侧站满了带刀兵卒,虽未架设几门火炮,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难道是海盗?

  这念头刚起,就有人啐了一口:“哪家不长眼的海盗,敢闯大沽口?这不是茅厕里点灯——找死吗?”

  话音未落,大沽口的应敌系统已迅速启动。

  新练一个月的天津水师数百人,当即奔上几艘最大的沙船,扯起风帆,朝着来船迎去。

  岸上,赵率教、祖大寿、黄德功三位京营将领也闻声而动,亲率亲兵登上瞭望台,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如鹰,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来船越来越近,双方距离不过百丈时,船桅上忽然升起一面旗帜,上面用黑丝线绣着七个大字:“天津海防游击将军毛”。

  “是自己人?”瞭望台上的祖大寿眉头微蹙,这名号听着陌生得很。

  恰在此时,陈奇瑜闻讯赶来,见状连忙扬声道:“都别动!是陛下新任命的海防游击毛文龙到了!”

  毛文龙?

  众人皆是一愣,这名字从未听过。

  但见陈奇瑜神色笃定,戒备的心绪便松了大半。

  大沽口的警备缓缓解除,方才驶出的战船掉转方向,反倒成了引导船,在前头引路。

  没过多久,那艘中型福船便在引导船的护送下,缓缓泊入码头。

  船身刚一稳住,甲板上便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绳索被麻利地系在岸边的桩柱上,船板“哐当”一声搭在栈桥上,震起些许尘土。

  毛文龙站在船头,望着眼前热闹非凡的大沽口,黝黑的脸上泛起难以掩饰的激动。

  他身上的铠甲还带着辽南海风的咸味,这位原辽阳游击,前些日子星夜奔赴辽南,在那里安抚百姓、收拢残部,靠着一股子悍劲站稳了脚跟,也赢得了当地乡绅百姓的支持。

  此番接到陛下密旨,让他统筹海防诸事,便从登莱水师残存的船只里挑了这艘还算像样的中型福船,日夜兼程赶赴天津,连身上的征尘都未来得及拂去。

  “总算到了。”

  他低声自语,手按腰间的佩刀,指节微微用力。

  临行前,陛下在密折中许诺,若他能率水师奇袭建奴老巢赫图阿拉,这“天津海防游击”的差事,便能换成“天津水师总兵”的印信。

  一想到此处,他突袭赫图阿拉的心思,便又多了几分。

  毛文龙率先迈步走下船板,身后跟着数十名亲兵,个个身形精悍,眼神警惕。

  刚踏上码头,便见一群官员迎了上来,为首者身着青色官袍,正是天津分巡道佥事陈奇瑜。

  其身后跟着三位铠甲鲜明的将领,气度不凡。

  正是京营来的赵率教、祖大寿与黄德功。

  “在下毛文龙,奉陛下旨意前来赴任,见过诸位。”毛文龙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久在边关的粗粝感,却礼数周全。

  “毛将军一路辛苦,在下陈奇瑜。”

  陈奇瑜拱手还礼,又侧身介绍道:“这位是神机营参将赵率教,这位是神枢营参将祖大寿,这位是神武营参将黄德功,三位将军皆是奉旨前来协助整顿水师的。”

  赵率教三人纷纷颔首致意,目光却在毛文龙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位新上任的海防游击看着年纪不大,眉宇间却透着一股狠劲,倒像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物。

  “此地不是说话处。”

  陈奇瑜侧身引路。

  “毛将军远来疲惫,先到水师衙门歇息,咱们细细商议海防诸事。”

  毛文龙点头应下,一行人朝着水师衙门走去。

  沿途的水兵、衙役见了,都纷纷避让行礼,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将军。

  到了水师衙门大堂,分宾主落座。

  陈奇瑜居左,毛文龙居右,赵率教三人坐在下首。

  茶童奉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热气袅袅升起,驱散了些许舟车劳顿。

  “毛将军此番南下,路上可还顺遂?”陈奇瑜先开口问道,语气温和。

  毛文龙端起茶盏,却没喝,只是用杯盖拨着茶叶,沉声道:“托陛下洪福,一路平安。只是在登莱港换乘时,见那里的水师战船多有破损,怕是难堪大用,看来这海防之事,确实刻不容缓。”

  他这话一出,赵率教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暗自点头:这位毛将军倒是个务实的性子。

  陈奇瑜笑道:“将军所言极是。眼下大沽口正在整顿,就等将军来了,咱们好共商水师操练、海防布防的章程。”

  客套话说完,该进入正题了。

  “毛游击此番南下,想必辽南的诸事已料理妥当了?”

  毛文龙放下刚端起的茶杯,腰板挺得笔直,沉声道:“辽南那边已大致安稳。金州卫游击张盘、复州卫指挥使王绍勋、盖州卫指挥同知黄进,这几位都是能打仗、肯实心用事的人,我已与他们深谈过,皆愿听候调遣。”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底气:“不止官府兵马,当地那些自发组织的乡勇、矿徒,末将也一一摸了底。这些人多是被建奴害得家破人亡的,对建奴恨之入骨,只要给些粮饷军械,便能即刻拉起队伍,战力不容小觑。”

  辽南虽然属于明军不理,建奴不要的尴尬处境。

  但努尔哈赤发迹的时候,还是经常劫掠此处的。

  对辽南百姓来说,建奴就是敌人,就是女真鬼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要到时候毛文龙告诉他们奇袭赫图阿拉,很简单就能调动起这些人,为大明所用。

  “哦?”

  陈奇瑜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毛文龙能在短时间内把辽南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看来绝非等闲之辈。

  而赵率教、祖大寿、黄德功三人却听得一头雾水。

  祖大寿忍不住皱眉道:“毛将军,眼下辽东的硬仗都在沈阳、辽阳一带,咱们的主力也该往那边投,辽南偏远,折腾这些地方武装,能顶什么用?”

  赵率教也附和道:“是啊,难道建奴还能绕过沈阳,去打辽南不成?”

  毛文龙抬眼瞥了陈奇瑜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便知道可以说些内情了。

  陈奇瑜当即扬声道:“你们都退下吧,没有传唤,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堂。”

  堂中侍奉的茶童、衙役连忙躬身退下,连守在门口的亲兵都被调开了数丈远。

  待闲人散尽,毛文龙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锋芒:“赵将军、祖将军有所不知,沈阳是要打,那是与建奴硬碰硬的正面战场,缺不得。但辽南要做的,是另一件事——奇袭。”

  “奇袭?”

  三个字像一块石子投入静水,赵率教三人顿时瞳孔一缩,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们都是熟读兵书之将,一听“奇袭”二字,便知其中定然藏着惊天的谋划。

  祖大寿猛地前倾身体,声音都有些发颤:“毛将军的意思是……奇袭赫图阿拉?!”

  赫图阿拉!

  那可是建奴的老巢,是努尔哈赤发家之地,藏着他们的祖陵、粮草和家眷!

  若是能端掉那里,无异于斩了建奴的根!

  毛文龙缓缓颔首,沉声道:“正是要奇袭赫图阿拉。只不过,这桩大事要成,眼下还有两道坎儿得迈过去。”

  他抬眼看向众人,语气凝重了几分:“头一桩,便是粮草。要动员辽南的兵马、乡勇,少说也得万余人。可辽南那地方,诸位也清楚,盐碱地多,良田少,往年收成都薄,如今又遭了兵祸,粮仓早就空了。要让这么多人饿着肚子打仗,难。”

  这话戳中了要害。

  辽南本就是被兵家视作“弃地”的边角,若非当地人硬撑,怕是早成了建奴放养牛羊的牧场。

  熊廷弼专注于沈阳防线,努尔哈赤忙着经营辽东腹地,谁都没把这片贫瘠之地放在眼里。

  如今要靠它做奇袭的跳板,粮草自然成了最大的难题。

  “第二桩。”

  毛文龙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陈奇瑜身上。

  “奇袭讲究的是兵贵神速,必须在半月之内完成集结、跨海、突袭。天津水师眼下的船只,真能扛起运兵运粮的担子?”

  陈奇瑜闻言,略一思忖便拱手道:“毛游击放心。若论深海作战、与敌舰搏杀,咱们的水师确实还嫩。但要说在渤海湾内短途运输,眼下的船只足够用了,沙船运粮稳当,鹰船护航灵活,大小船只加起来百余艘,分批运送万余人马与粮草,不成问题。”

  毛文龙想起方才在港口所见,那些乌艚船、沙船、车轮舸密密麻麻泊在水面,虽多是中小型船只,却胜在数量充足,调度得法的话,运输能力确实不容小觑。

  他当即一拍桌案:“好!那就这么定了!”

  “陈佥事。请即刻着手调配粮草,先往皮岛运三批,作为前沿中转站;兵员随后分批运送,务必赶在下个月初,那时海风正顺,正好直扑赫图阿拉!”

  陈奇瑜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着,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顾虑:“毛游击的心思,本佥事懂。只是粮草调运需从河间、保定诸府征集,光入库、装船就得十日;水师的新兵虽有老兵带着,可真要协同运兵、应对突发风浪,没半月操练怕是难成气候……恐怕……”

  他话未说完,毛文龙已朗声笑了起来。

  “陈大人放心,这些难处,末将早有预料。此事我自会上密折禀明陛下,请他从京师太仓调拨些粮草应急,再下一道严旨催办各地,奇袭赫图阿拉是动摇建奴根基的大事,陛下定然会全力支持。”

  奇袭建奴老巢,这等事一旦成了,便是泼天的大功,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一旁的赵率教早按捺不住了,他本就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此刻见两人商议得入神,猛地一拍大腿,粗声问道:“奇袭赫图阿拉这等硬仗,怎能少了咱们哥仨?陈佥事、毛游击,有什么要跑腿的、要拼命的,尽管吩咐!”

  祖大寿与黄德功也齐齐颔首,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京营里待久了,骨头都快锈了,能赶上这等大事,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毛文龙仰头大笑,声震大堂:“三位将军有这份心,末将感激不尽!实不相瞒,此番奇袭赫图阿拉,你们才是冲锋陷阵的主力!”

  “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今日诸位所听至于,半句都不能泄露出大堂之外,便是亲随子弟,也绝不能透露分毫。”

  “那是自然!”

  赵率教拍着胸脯保证。

  祖大寿与黄德功也沉声应道:“我等晓得轻重!”

  一想到能亲手端了建奴的老巢,立下不世之功,回报陛下破格提拔的恩宠,三人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

  赵率教忍不住攥紧了腰间的刀柄,低骂一声:“他娘的建奴,等爷爷们过去,定要把赫图阿拉的地皮掀起来,让他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黄德功也跟着哼了一声:“到时候抢了他们的粮草,烧了他们的祖陵,看努尔哈赤还能不能在沈阳外坐得住!”

  毛文龙看着三人摩拳擦掌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有三位将军这话,我便放心了。眼下先各司其职,陈大人督运粮草,三位将军抓紧操练水师新兵,熟悉船只调度。待陛下密旨一到,咱们便即刻动手!”

第274章 帝心算计,藩王博弈

  天启元年,五月二十五日。

  北京城被蒸腾的暑气笼罩,连宫墙内的老树都蔫蔫地耷拉着叶子,蝉鸣声里透着一股焦躁。

  朱由校将批阅奏疏的地方,挪到了西苑北海的琼华岛上。

  这是没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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