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对努尔哈赤的敬畏,对建州女真的忌惮,此刻像被戳破的皮囊,渐渐瘪了下去。
沈阳城下,八旗铁骑连攻多日竟没能拿下沈阳。
赫图阿拉,这座女真圣城被明军一把火烧成了废墟。
原来,大金并非不可战胜,建州女真也不是辽东的天。
他们想起了早年在草原上听闻的传说:大明的疆土万里,甲兵百万,只是前些年疏于防备,才让女真趁机崛起。
可如今看来,那只沉睡的雄狮,似乎已经醒了。
祭火渐渐熄灭,努尔哈赤站在台上,用尽力气嘶吼着复仇的誓言。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却没能像往常一样激起山呼海啸的回应。
蒙古台吉们跟着躬身行礼,口中附和着“汗王英明”,眼神里却少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畏惧。
仪式结束后,扈尔汉扶着努尔哈赤回帐,见他脚步虚浮,嘴唇又泛起了白,心中不由一沉。
他转头看向蒙古部落的营地,那些帐篷的炊烟依旧升起,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墙。
这场祭祀稳住了表面的军心,却没能真正留住那些蒙古部落的心。
沈阳不克,赫图阿拉被焚,大金的“无敌”神话已经破了。
而神话一旦破灭,那些依附者的心思,就再难拴住了。
唯有不断的胜利,才能凝聚这些豺狼的人心。
但……
现在从哪里找胜利呢?
属于大金的大乘赢学,在何处?
……
另一边。
沈阳城外的建奴大营里,黄台吉正盯着面前的舆图皱眉。
浑河南岸的明军防线如铁桶般坚固,几日强攻下来损兵折将,他正愁找不到体面的退兵理由,一名亲卫便带着努尔哈赤的口谕闯了进来。
“什么?赫图阿拉被明军袭了?”
黄台吉猛地拍案而起,脸上瞬间掠过三重神色。
先是震惊,赫图阿拉乃女真龙兴之地,防卫森严,明军竟能摸到腹地纵火,简直是奇耻大辱。
随即便是滔天怒火,哲哲与豪格都在城中,此刻怕是已凶多吉少,那可是他的发妻与长子。
可转瞬之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又爬上眉梢。
他终于有借口退兵了。
沈阳城在熊廷弼的经营下,早已不是当年那座可以轻易攻破的城池。
这几日强攻,八旗兵撞得头破血流。
他早想撤兵,奈何出发前立了军令状,言说“十日之内必破沈阳”,此刻若是无功而返,难免被人耻笑,更会被努尔哈赤责罚。
赫图阿拉被袭的消息,却成了最好的台阶。
“传我令!”
黄台吉迅速收敛心神,眼中已不见半分犹豫。
“各部收拾行囊,今夜三更天后拔营!”
亲卫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他与抚顺额驸李永芳。
因为黄台吉想要得到汉人的支持,是故李永芳被黄台吉重用。
当然。
现在的李永芳,或许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了。
“贝勒爷。”
李永芳抚着胡须,低声道:“撤军容易,可如何平安退回抚顺?明军若是察觉我军动向,定会衔尾追击,浑河南岸的兵马若再杀出,我军腹背受敌,怕是凶险。”
黄台吉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沈阳城头的炊烟,冷笑道:“熊廷弼是个老狐狸,他巴不得我们退兵,绝不会轻易出城追击,他要守的是沈阳,不是跟我们打野战。”
但他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吟片刻,他对李永芳道:“你带三百白甲兵殿后,多插旌旗,虚张声势,让明军以为我军仍在对峙。我带主力沿浑河北岸急行,沿途每隔十里留一队斥候,遇袭便鸣箭示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另外,让蒙古诸部殿后。他们这几日作战不力,正好让他们做做样子,拖延明军可能的追兵。”
李永芳点头应下,心中却暗自佩服。
黄台吉这一手,既稳住了退路,又借刀杀人,顺便敲打了那些出工不出力的蒙古部落。
入夜。
三更天。
后金大营开始骚动。
旗帜依旧飘扬,篝火仍在燃烧,可主力兵马已悄然拔营,沿着浑河岸边的密林向北疾行。
黄台吉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沈阳城,眼中没有留恋,只有对赫图阿拉的忧虑与一丝复仇的火焰。
他不知道哲哲与豪格是否还活着,但他知道,这次撤军只是暂时的。
等料理好赫图阿拉的后事,他定会再回来,让这座刺猬般的城池,付出血的代价。
沈阳城!
熊廷弼!
你等着我!
你等着!
第312章 穷寇要追,汉奸下场
沈阳城头的望楼之上,熊廷弼凭栏而立,手中的千里镜缓缓扫过对岸的建奴大营。
镜片里,原本旌旗密布的营地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帐篷被迅速拆除,马匹的嘶鸣声此起彼伏,隐约可见甲兵们正背着行囊向密林方向集结,虽仍有少数人马在营前巡逻,那股紧绷的战意却已散了大半。
“大人,建奴动了。”身旁的亲兵低声道。
熊廷弼放下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自从刘兴祚带着部众反正归明,立下大功。
陛下不仅赦其过往,更破格封其为伯爵,赏银万两,良田千亩,这“千金买马骨”的效应,远比想象中更显著。
建奴军中的汉军旗,本就是被掳掠的汉人百姓或降兵,平日里受尽八旗子弟的欺凌。
为奴为仆,稍有不慎便是打骂,甚至连妻女都可能被随意霸占。
刘兴祚的厚赏,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心中的枷锁。
这些日子,借着各种由头偷偷与明军联络的汉军旗兵卒,竟有数十人之多。
方才,一名汉军旗的小校冒着杀头之险,送来密信:
“赫图阿拉遇袭,贼酋努尔哈赤急召四贝勒回援,今夜三更拔营”。
“看来,毛文龙他们得手了。”
熊廷弼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赫图阿拉是建奴的根本,那里若真出了乱子,黄台吉就算再不甘心,也不得不回师救援。
而此刻。
城楼下,援辽总兵官陈策与副总兵童仲揆正急得打转。
见熊廷弼从望楼下来,两人几乎是同时迎了上去。
“经略公!”
陈策抱拳的手都在发紧。
“建奴这是要跑啊!此刻不追,更待何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建奴后撤,辽东的大战看起来要告一段落了。
此刻若是不立功,短时间恐怕没有机会了。
是故,陈策眼看着敌军撤退却按兵不动,急得手心直冒汗。
童仲揆也跟着点头,声音里带着恳切:“正是!经略公,沈阳城下咱们跟建奴耗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盼到他们退了,此时出兵定能重挫其锐气。若是放他们安然退回抚顺,日后再想寻这样的战机,怕是难了!”
熊廷弼看着两人急不可耐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
他何尝不想乘胜追击?
只是多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越是看似唾手可得的机会,越要沉住气。
“追,可以。”
“但有两条规矩:第一,必须辨明敌军撤退的虚实,是真退,还是诱敌深入的诈败;第二,要看清他们的撤退阵型,若队伍散乱,可追;若军容整肃,后队精锐殿后,便要小心埋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赫图阿拉被破,建奴士气必然大跌,此时追击确有胜算。但黄台吉狡诈,绝不会让大军狼狈逃窜,你们看对岸,他们虽在撤,却依旧旗帜分明,骑兵在后掩护,显然早有防备。”
陈策与童仲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建奴大军虽在移动,却如一条长蛇般首尾相顾,丝毫不见溃散之象。
两人脸上的急切稍敛,多了几分凝重。
“那……依经略公之意?”陈策问道。
“追击可以,却不能追得太深。如果建奴是真的撤退,也有汉军旗和蒙古诸部的人头,若是其有埋伏,我军如此追击,也不至于有什么损失。”
熊廷弼抬手指向浑河北岸的一片丘陵。
“派五千步骑为先锋,步卒居中,以战车为屏,火器营殿后,骑兵两翼策应。
追至三十里外的黑风口便要止步,那里地势险要,最易设伏。”
他看向两人,语气加重了几分:“记住,要步骑结合,火器在前,战车护翼,保持阵型推进。若遇敌军反击,不必恋战,即刻退,咱们的目的是袭扰,不是跟他们拼命。”
“末将领命!”
陈策与童仲揆对视一眼,眼中都燃起了战意。
虽不能全力追杀,但能咬下敌军一块肉,总好过坐失良机。
陈策与童仲揆领命之后,当即点齐五千兵马,踏着夜色冲出沈阳城门。
此时的建奴主力早已借着夜色掩护北撤,留在最后的,果然如熊廷弼所料。
大多是汉军旗的降卒与蒙古诸部的散兵。
这些被刻意留下断后的队伍,显然成了黄台吉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