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看着奏疏上那些义正词严的指控,朱由校不禁有些头疼。
祖大寿为了长远布局,终究还是给了政敌攻讦的借口。
但他不能退。
他太清楚这些弹劾背后的深意了。
朝臣们剑指祖大寿,实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是在挑战他推行新政的决心。
他们恨的不是祖大寿“私纳敌妃”,而是恨他打了胜仗,恨他证明了皇帝的决策无误,恨他成为新政的有力支撑。
若是此刻为了平息非议,严惩祖大寿,那便是向所有反对者低头。
届时,不仅边将寒心,无人再敢为朝廷卖命。
他苦心推行的清田亩、整军饷、兴农桑等新政,也会被这些人视为可欺,定会变本加厉地阻挠、破坏。
“想拿祖大寿开刀,断朕的臂膀?”
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未免太天真了。”
祖大寿是他亲手打磨的利刃,即便这利刃上沾了些争议的血污,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他倒是要看看。
到底有多少人敢跳出来和他打擂台!
第315章 皇恩浩荡,莫做傻事
天启元年七月二十八日。
秋高气爽,长空如洗。
北京城德胜门外早已是旌旗猎猎,鼓乐齐鸣。
一座临时搭建的祭台巍然矗立,台高数丈,上铺明黄绸缎,四周插满了“明”字大旗与象征凯旋的白虎旗。
祭台周遭,锦衣卫大汉将军列成两排铁壁般的仪仗,铠甲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更远处,大明皇帝的仪仗绵延数里,金瓜、钺斧、朝天镫依次排开,明黄的龙旗在风中舒展,彰显着皇家的威严。
朱由校身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正立于一柄巨大的羽盖之下,目光望向远方的官道尽头。
那顶羽盖以孔雀翎编织而成,缀着五色流苏,却未能完全遮住他年轻而挺拔的身影。
他亲自在此等候,只为迎接奇袭赫图阿拉凯旋的将士。
皇帝身后,文武百官按品级排列,黑压压的一片站在于黄土之上。内阁首辅方从哲、次辅刘一憬居首,六部尚书、侍郎紧随其后,翰林院的编修、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
京中大小官员几乎倾巢而出,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勋贵们也来了不少。
这般阵容,足以见得皇帝对此次凯旋的重视。
只是秋阳虽暖,久立却也难耐。方从哲已年过七旬,站了小半时辰,双腿早已麻木,身子微微摇晃,不得不由身旁的小吏悄悄扶着才勉强坐稳。
几位年高德劭的御史也面色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碍于礼仪,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由校也已站了近一刻钟,龙袍厚重,额角亦见汗痕。
魏朝在一旁看得心惊,几次上前低声劝谏:“陛下,天虽不热,却也晒得慌,不如先回帝辇歇息片刻?等大军到了,奴婢再即刻禀报。”
朱由校却摆了摆手,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不必。将士们在辽东风餐露宿,九死一生,朕多站片刻算什么?”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坚持。
“朕要让他们知道,朝廷记着他们的功劳,朕,也在等他们回家。”
魏朝见状,只得躬身退下,心中却暗自叹服。
陛下的御下收心之术,当真恐怖如斯。
这般亲自等候,看似只是姿态,却能让归来的将士们感念圣恩,让天下人看到皇帝对军功的看重。
很快。
德胜门外的寂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打破。
先是远处官道尽头扬起一团烟尘,旋即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与军号声,像滚雷般由远及近。
围观的百姓们踮起脚尖张望,锦衣卫的队列也悄然绷紧了神经。
凯旋的大军到了!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转瞬便化作一条蜿蜒的长龙。
最前方是迎风招展的“明”字大旗,旗下是四面将旗,分别绣着“毛”“祖”“赵”“黄”四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正是毛文龙、祖大寿、赵率教、黄德功四位将领的旗号。
大军越行越近,甲胄的寒光、战马的嘶鸣、兵刃碰撞的脆响渐渐清晰可闻。
将士们虽面带风尘,眼神里却燃烧着胜利的火焰,嘴角大多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尤其是那些捧着战利品的士卒,更是昂首挺胸,仿佛要让京师的百姓都看看他们从赫图阿拉带回的荣光。
然而,在这片欢腾的队伍中,却有一人神色凝重,与周遭的喜气格格不入。
正是祖大寿。
他身披亮银甲,腰悬宝剑,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身姿挺拔如松,可眉宇间却拧成一个疙瘩,愁容满面。
马蹄每踏进一步,他心中的懊悔便深一分。
当初在赫图阿拉,为了让佟国瑶能顺利取得阿巴亥的信任,成为安插在努尔哈赤身边的眼线,他不惜设计让佟国瑶“英雄救美”,自己则凌辱那位建奴大妃,演了一出苦肉计。
那时只想着辽东之后的局势,却没料到此事会传回京师,掀起如此轩然大波。
“私纳敌酋妃子。”
“亵渎敌国贼酋女眷。”
……
弹劾的奏疏像雪片般飞入皇宫,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不仅扎在他心上,更让力排众议重用他的陛下为难。
他抬头望向德胜门内那片明黄的仪仗,想起皇帝破格提拔他时的信任,想起临行前陛下那句“朕在京师等你凯旋”,心头便像压了块巨石。
君父如此器重,他却因一时急功近利,给政敌留下攻讦的把柄,让陛下在朝堂上受牵制,让新政推行多了阻碍……
“我真是罪该万死!”
祖大寿低声自语,握紧了缰绳。
若能重来,他宁愿选择更稳妥的法子,哪怕多费些时日,也绝不会让陛下陷入这般境地。
队伍渐渐行至德胜门前,离那顶羽盖下的身影越来越近。
祖大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愧疚,翻身下马,与毛文龙等人一同朝着御座的方向走去。
无论如何,先向陛下复命。
至于身后的风浪,他一力承担便是。
只是不知,陛下会如何待他?
祖大寿的脚步,竟有些沉重起来。
朱由校望着阶下躬身行礼的四名将领,目光扫过他们甲胄上的斑驳血痕与脸上的风尘,缓缓点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嘉许:
“很好。你们没有辜负朕的期望,更没有辜负大明的江山百姓。做得好。”
说罢,他亲自上前,依次拍了拍毛文龙、赵率教、黄德功的肩膀,最后停在祖大寿面前。
手掌落下时,他特意加重了几分力道,目光沉静而坚定。
这位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糙汉,被这一拍竟红了眼眶,滚烫的泪珠顺着黝黑的脸颊滚落,哽咽着想要开口:“陛下,末将……”
“都过去了。”
朱由校打断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转向魏朝微微颔首。
魏朝心领神会,当即扯开嗓子高喊:“大明郊劳凯旋将士仪式,现在开始!”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鸣鞭声响彻德胜门外,锦衣卫校尉手中的长鞭划破长空,将周遭的议论声瞬间压下。
兵部尚书与礼部尚书连忙上前,各司其职主持献俘大典,祭台上的鼓乐随之奏响,庄严而雄浑。
随着司仪官的唱喏,凯旋大军中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先是数十名甲士抬着木盘上前,盘中盛放的是用石灰防腐处理过的头颅,每一颗都用木牌标注着姓名。
塔拜、多铎、豪格……
皆是建奴宗室的名号,狰狞的面容虽已干瘪,却仍能看出死前的惊恐。
观礼的文武百官与百姓见状,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不少人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头颅之后,是数十名被绳索捆绑的建奴女眷。
她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带惊惧,正是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的妃嫔,以及皇太极、代善、莽古尔泰的家眷。
人群中渐渐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这些蛮夷女子,看着也寻常得很。”
“听说建奴不事耕织,整日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哪有咱们汉家女子的娇柔?”
“倒是那个……好像是四贝勒黄台吉的福晋,看着还有几分颜色。”
……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队伍末尾的哲哲身上。
她虽身陷囹圄,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眉眼间带着蒙古女子特有的英气,即便面带憔悴,也难掩那份与众不同的气度。
朱由校的目光扫过她时,却是微微一顿。
倒不是因美色动心,而是想起此人乃是科尔沁部送来的联姻女子,背后牵扯着蒙古诸部的势力。
这般人物,若处置得当,或许能成为牵制建奴的一枚棋子。
他这转瞬的眼神变化,却被一旁的魏朝精准捕捉。
老太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心中已暗自盘算起来:这位哲哲福晋身份特殊,既是皇太极的正妻,又与蒙古部落渊源深厚,陛下既多看了一眼,想必是有用处的。
回头得好生安置,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此时,献俘仪式已至高潮。
礼部官立于祭台中央,展开黄绸祭文,声如洪钟般诵读起来。
那祭文字字铿锵,先述天命所归、大明威德,再历数建奴扰边之罪,末了详述赫图阿拉之捷
“焚其宫室,断其龙脉,斩其宗裔,获其重宝”,将此战功绩一一告慰天地神灵、日月山河。
祭文声未落,兵部官已捧着账册上前,高声唱喏战利品清单:“查得赫图阿拉所获:
黄金两千三百两,白银六万七千两,各色绸缎八百余匹,粮秣十万石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