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金档册文书百余卷,铁甲一千五百副,战马两千八百匹,牛羊牲畜万余头……”
一件件、一桩桩报来,数字详实得令人心头发颤。
观礼的百姓听得热血沸腾,起初是零星的叫好,渐渐汇成震天的欢呼,连须发斑白的老臣也忍不住捋着胡须颔首,眼中闪着泪光。
自萨尔浒战败以来,辽东战场久无这般扬眉吐气的大胜,今日总算能将积压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
待清点完毕,朱由校亲自端起酒爵,将酒分三次洒向祭台前的黄土,以慰阵亡将士英灵。
随后,他扬声道:“传朕旨意,赐将士们酒肉,今日尽欢!”
话音刚落,早有内侍与营中伙夫抬着食案上前。
大块的熟牛肉、整只的烤羊被分到将士手中,坛装的烧酒开封时酒香四溢,将士们席地而坐,举杯痛饮,甲胄碰撞声、欢笑声与远处的鼓乐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这场郊劳军礼,至此落下帷幕。
黄昏。
朱由校登上帝辇,仪仗缓缓向紫禁城驶去。
车帘微动间,他望着窗外奔走相告的百姓,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这场胜利,早已随着《皇明日报》传遍京城,此刻亲眼所见的盛况,更让民心为之振奋。
而毛文龙、祖大寿等有功将士,则按皇帝特旨,跨上战马,在锦衣卫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北京城。
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百姓,他们手中挥舞着小旗,脸上满是崇敬与激动。
“是毛将军!《皇明日报》上写了,就是他设的奇袭计!”
“还有祖将军,听说他一刀斩了建奴的贝勒塔拜!”
“赵将军、黄将军也厉害,烧了建奴十万石粮草,看他们还敢不敢来犯!”
……
百姓们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孩子们追着马队奔跑,老人则对着将士们作揖行礼。
那些在《皇明日报》上看过无数次的名字,此刻化作活生生的英雄,骑着战马从眼前驶过,甲胄上的血痕、脸上的风霜,都成了最动人的勋章。
将士们勒住马缰,不时拱手致意,眼中的疲惫被前所未有的自豪取代。
这一路从午门到玄武门,再穿街过巷,游遍京城九门,直到夕阳将北京城的角楼染成金红色,马队才缓缓驶出城门。
傍晚时分,游街的军卒们终于回到丰台大营。
营中早已备下热水与干净的军服,伙房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将连日来的风尘与疲惫渐渐驱散。
将士们都歇下了,但祖大寿却没有。
他直奔京营衙门而去。
他要见的,是如今协理京营军事的兵部侍郎袁可立。
自袁可立执掌京营以来,便几乎以营为家。
白日里与士卒同吃糙米饭、共饮军中水,夜里则裹着甲胄睡在营房,连家都极少回。
也正因这份与士卒同甘共苦的赤诚,短短一两个月间,不仅将新募的兵卒练得军容严整、敢战能战,更在军中攒下了极高的威望。
便是最桀骜的老兵,见了这位文官出身的将军,也得恭恭敬敬地行礼。
此刻,京营衙门的正堂内,袁可立正披着一件半旧的单衣,伏在案牍上批阅军报。
案上堆着各营的操练记录、军械清点册,还有辽东送来的最新军情,他眉头微蹙,手中朱笔在“火器营弹药不足”的条陈上圈了个红圈,显然早已投入其中。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抬,仿佛早已知晓来者是谁。
祖大寿刚要躬身行礼,袁可立便已抬起头,朝着他摆了摆手,声音平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是为弹劾的事来的?”
祖大寿一怔,随即重重点头,语气带着难掩的愧疚:“末将蒙陛下破格重用,却因赫图阿拉之事引来非议,让陛下在朝堂上为难……袁公,您说,末将该怎么做才能替陛下分忧?”
袁可立放下朱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待祖大寿落座,他才缓缓道:“你在赫图阿拉设计阿巴亥之事,确实欠妥。敌酋家眷,处置当循章法,这般险招,本就容易授人以柄。”
祖大寿闻言,脸上更显愧色,刚要开口请罪,却被袁可立抬手止住。
“不过,你终究立了奇功,赫图阿拉一役,断建奴龙脉,斩其宗裔,这份功劳足以抵过行事之失。”
袁可立看着他,眼神郑重。
“这个时候,你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做?”
祖大寿猛地抬头,急道:“可为臣子者,岂能眼睁睁看着君父因自己受困于朝堂?若那些言官再拿此事攻讦陛下……”
“你若此刻认了‘私纳敌妃’的罪名,或是自请处分,那才是真的让陛下难做。”
袁可立打断他,语气沉了几分。
“你以为他们弹劾的是你?错了,他们盯着的是陛下提拔的人,是陛下要推的新政。你一退,便是告诉所有人,陛下护不住自己人,那些反对者只会更嚣张。”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放心,陛下对朝堂的掌控,比你想象的要牢固得多。他既然敢破格用你,便有护着你的底气。你只需安心待着,把心思放在军务上,便是对陛下最好的回报。”
祖大寿沉默良久。
袁可立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面上也有几分严肃。
“你记住了,陛下能护你一次,却护不了你下一次。下次再这般冲动,不必等陛下降罪,你自己伸长脖子自刎谢罪便是,省得污了陛下的刀。”
这话虽重,却带着几分期许。
祖大寿听了,非但不恼,反而重重点头,眼中闪过决绝之色:“袁公放心!末将记下了。下次若再因私行险,让陛下为难,不必劳烦陛下动手,末将自会了断!”
说罢,他起身抱拳,深深一揖:“谢袁公点醒,末将告辞。”
袁可立挥了挥手,目送他大步走出衙门,祖大寿的背影比来时挺拔了许多显然是放下了心中块垒了。
袁可立呵呵一笑。
这些文臣,总以为拿捏住了边将的错处,便能动摇君心,却不知,当今的圣上,早已不是他们能随意摆布的了。
第316章 圣心如铁,帝祚绵延
时已入秋。
暖阁内褪去了盛夏的燥热,只余一丝恰到好处的微凉,正适合埋首案牍。
大明皇帝朱由校正批阅着奏折,眉宇间带着几分连日来难得的舒展。
昨日德胜门外的郊劳大典圆满落幕,将士们的英武与百姓的欢腾,至今仍在他脑海中回荡。
而祖大寿的麻烦,也总算尘埃落定。
解决的法子其实简单直接。
他让魏忠贤与王体乾动用了厂卫的力量,跟那些上蹿下跳的弹劾者“讲道理”。
这些言官与朝臣,看似清正廉明,动辄以“纲纪”“祖制”立论,可谁家没有些见不得光的尾巴?
或是贪墨了几百两赈灾银子,或是纵容家奴强占了百姓田宅,再或是与地方藩王暗通款曲……
厂卫的密探早已将这些桩桩件件记录在案,平日里不动,不过是留着备用。
如今皇帝一声令下,这些“把柄”便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东厂的缇骑悄无声息地拜访了几位领头弹劾的官员,或是送上一叠记录着其贪腐行径的账册,或是“无意”间提及他那在外横行霸道的子侄。
无需多言,这些人便已冷汗涔涔。
再加上朱由校在朝堂上的强硬态度。
将所有弹劾奏疏留中不发,甚至借郊劳大典公开嘉奖祖大寿,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保人的决心已定,谁再敢触这个霉头,便是与皇权硬碰硬。
几番敲打下来,那些喧嚣的弹劾声果然渐渐平息。
但朱由校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沉寂。
朝臣们的对抗情绪,其实早已在暗中积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原因无他,他推行的新政,每一条都在动既得利益者的奶酪。
清查屯田,触动了藩王与勋贵的利益;整顿盐税,断了文官集团与盐商勾结的财路……
这些新政的受益者是底层百姓与国库,受损的却是盘根错节的官僚集团。
他们此刻之所以暂时蛰伏,不过是因为辽东大胜带来的锐气,以及厂卫的高压震慑。
可一旦这两样有了松动,比如边战再起波折,或是厂卫的手段引来更激烈的反弹。
这些人定会立刻跳出来,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
朱由校望向窗外,宫墙巍峨,将紫禁城围得严严实实,却围不住朝堂上的暗流。
他想起萨尔浒之战后,万历、泰昌两朝的窘境。
彼时皇帝稍有举措,便被言官群起攻之,最终只能妥协退让,任由辽东局势糜烂。
若是换了那般软弱的君主,面对此番弹劾,恐怕早已为了“平息众怒”,将祖大寿推出去当替罪羊,新政自然也成了镜花水月。
但他不会。
这场与既得利益者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辽东的胜利是把双刃剑,既能为新政铺路,也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而他能依靠的,唯有手中的皇权、厂卫的獠牙,以及那些渴望改变的底层力量。
就在朱由校思索接下来诸事宜的时候,魏朝轻步走近,低声通禀:
“皇爷,户部尚书李长庚递了牌子,求见陛下。”
朱由校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魏朝,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他这几日避李长庚如避瘟神,怎么突然主动求见?
他放下朱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边,心中暗自思忖。
该不会又是来哭穷的吧?
自打推行新政以来,户部的银子就像流水般花出去:辽东军费、赈济陕西旱灾、抢修黄河堤坝、补充京营军械……
哪一样都离不开钱,李长庚几乎三天两头就来“诉苦”,不是说库银告罄,就是说藩王拖欠税银,听得朱由校头都大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奴婢领命。”
魏朝躬身退下,不多时,便引着李长庚缓步走入东暖阁。
李长庚身着绯红官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愁容。
他进门便对着朱由校行大礼,动作规规矩矩,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拘谨。
待他叩拜起身,朱由校并未像往常那般吩咐内侍赐座,只是淡淡看着他。
李长庚心中一沉,顿时明白了。
皇帝这是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