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庸。”魏朝说出这个名字。
朱由校闻言,眼中顿时一亮。
这张显庸是龙虎山天师道天师,前阵子因抗旨不遵。
借口身体不适,迟迟不来北京觐见,触了他的逆鳞。
彼时朱由校本欲严惩,张显庸却识趣得很,知道唯有破财才能消灾,主动奏请筹款赎罪。
这一个月来,他果然动作极快,在江南变卖了部分家产与私盐商号,竟真的凑出四十万两白银,还搜罗了十余艘战船,一并献给朝廷,只求能平息天怒。
“这个张显庸,倒是识时务。”
朱由校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同时,这天师府,还真是有钱。
四十万两银子,一个月就能筹集。
这天师府,平时不知道榨取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既凑了银子,朕自然要‘见见’他。传旨,让张显庸即刻将银子与战船交割清楚,若能在三日内办妥,他抗旨的罪过,朕可以酌情减免。”
魏朝心中了然。
陛下这是要把张显庸的赎罪银也纳入封赏款了。
他连忙应道:“奴才遵旨!这就差人去催办!”
朱由校重新坐回御座,心中的压力轻了不少。
福王、楚王的百万两,再加上张显庸的四十万两,合计一百四十万两,足够支付此次封赏还有富余。
这些藩王、勋贵平日里巧取豪夺,将国库民脂搜刮进私囊,如今正好让他们吐出来,既解了燃眉之急,又敲打了这些盘踞地方的硕鼠,可谓一举两得。
“看来,还是得让这些人‘出血’,才能办得成事。”
朱由校望着窗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这些囤积财富的蛀虫,迟早都要为大明的新政“添砖加瓦”。
……
天启元年七月三十日。
京师笼罩在一场初秋的微雨里,空气里带着湿润的凉意。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正阳门外停驻,车帘掀开,走下来的人让等候的门吏微微一怔。
这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官袍,裤脚还沾着泥点,面容黝黑瘦削,颔下的胡须杂乱如草,若非胸前补子还能看出是三品官员的规制,任谁都会以为是哪个乡下来的老秀才。
正是在运河沿线整顿漕运数月的杨涟。
这几个月,他几乎是以船为家,白日里顶着烈日核查漕粮账目,夜里就睡在堆满卷宗的船舱里,遇上贪腐的漕官还得据理力争,甚至亲自带人押船追查,风霜日晒早已将他原本清癯的身子打磨得像块黝黑的顽石,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入了城,马车本是朝着高攀龙的旧宅去的。
他离京前,还答应老师,回来后要细说漕运上的积弊。
可马车行至半途,杨涟却忽然让车夫停了下来。
他掀开车帘,望着街对面那座紧闭的朱漆大门,门楣上“高府”的匾额已蒙上了一层灰,门前冷落,再无昔日门生故吏往来的热闹。
杨涟苦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自陛下登基这半年多,朝局的变化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阁臣韩爌因“党争”被流放琼州,他最敬重的老师高攀龙,更是因牵涉“明谋逆案”被下诏狱,最终在狱中自缢身亡……
那些曾经与他一同抨击时弊的同僚,如今或贬或死,散落各方。
他在运河上时,便不断收到京城的消息,每一次都让他彻夜难眠。
他曾怒斥过陛下“苛待直臣”,也曾为老师的死扼腕不已。
可……
杨涟低头看着自己袖中那份漕运整顿的清单。
这几个月,他清查出被漕官贪墨的粮食三十万石,惩处了大小贪官五十余人,运河上的粮船通行效率比从前快了三成。
而这一切,若没有陛下力排众议推行新政、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根本无法做到。
更别说辽东传来的捷报。
赫图阿拉被破,建奴宗室被斩,这是萨尔浒之战后从未有过的大胜。
京城里的百姓说起这些,脸上都带着久违的笑意。
或许,陛下是对的。
杨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
他曾以为陛下年轻气盛,行事操切,可如今看来,那些被斥为“严苛”的手段,却实实在在地扭转了颓势。
若陛下的方向是对的,他又何必拘泥于旧日的恩怨?
不管东林还是齐楚浙党,能救国就行。
“去午门。”
杨涟对车夫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
“不去高府了。”
他连家都没回,径直让马车驶向紫禁城。
到了午门外,他取出早已备好的牌子,递给守门的侍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求见陛下。”
侍卫见他一身风尘,官袍上还沾着漕运码头的泥点,起初还有些迟疑,待接过牌子仔细一看。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几个字赫然在目,再比对吏部签发的勘合文书,确认无误后,才不敢怠慢,连忙捧着牌子转身入内通报。
不过片刻,便有一位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快步走来,上下打量了杨涟一眼,虽见他模样狼狈,却不敢有半分轻慢,躬身道:“左都御史,陛下在乾清宫召见,请随咱家移步。”
“有劳公公。”杨涟拱手应道,随即跟上太监的脚步,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至尊权柄的宫城。
穿过一道道朱红宫墙,走过一条条铺着青石板的宫道,沿途的侍卫、宫女皆垂首侍立,气氛庄严肃穆。
杨涟一路留心观察,竟发现皇极、中级、建极三大殿的琉璃瓦多有破损,檐角的彩绘也斑驳褪色,显然是许久未曾修缮。
连带着周遭的回廊、栏杆,也处处可见岁月侵蚀的痕迹,全然没有新帝登基后大兴土木的迹象。
他心中不由一动。
陛下登基至今,内忧外患不断,却始终未曾动用工匠修缮宫殿,连东宫旧居都未曾翻新。
这般节俭,在历代帝王中实属罕见。
看来,陛下将心思与银钱,是真的都用在了国事上。
正思忖间,已到乾清宫东暖阁外。
“传左副都御史杨涟进见!”
暖阁内传来太监清亮的唱喏声,打破了周遭的静谧。
杨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官袍,迈步踏入暖阁。
殿内暖意融融,檀香袅袅。
朱由校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疏,见他进来,抬眼放下了朱笔。
杨涟心头既有忐忑。
不知陛下对自己这位“旧党”余孽会是何种态度。
又有期待,他已做好准备,无论陛下交付什么差事,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要接下。
他猛地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大礼:“臣杨涟,参见陛下!”
朱由校看着他黝黑瘦削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起来吧。漕运之事,你办得不错。”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杨涟心头一热。
他起身垂首侍立,目光坚定。
海瑞当年能以一身正气涤荡官场,今日他杨涟,也愿以这把骨头,为陛下的新政劈开一条路。
无论接下来是清查贪腐,还是整顿吏治,哪怕要把命搭上,他都绝不会退缩。
暖阁内的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君臣二人的身影。
对于杨涟这把利剑,朱由校早就为他准备好了去处。
第318章 重任在肩,各怀机锋
“这几个月清理漕运,有什么感想?”
朱由校并没有急于给他指派新的差事,只是靠在御座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久未打磨的利器。
杨涟垂眸沉思片刻,语气凝重地开口:“回陛下,漕运之弊,已深入骨髓。从南方粮户交粮开始,到沿途漕官盘剥、运丁勒索,再到京师粮仓的舞弊,环环相扣,早已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贪腐网络。”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臣这几个月虽查处了不少贪官,可也发现,这漕运的积弊,并非单靠严惩便能根除。百万漕工,上至领运千总,下至纤夫、脚夫,世代依漕运为生,其中不少人靠着‘灰色收入’才能养家糊口。若是用刮骨疗毒的法子一刀切,先伤的未必是达官贵人的利益,反倒是这些底层漕工要先断了生计。”
朱由校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沉郁的沉默。
他何尝不知杨涟所言非虚。
漕运这块肥肉,达官贵人啃噬的是大头,可层层盘剥下来,也确实养着百万张嘴。
这些人或在粮船上行私货,或在码头吃回扣,虽非正途,却是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活路”。
若是改革过于激进,一下子断了这些人的生路……
朱由校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份关于“白莲教在运河沿岸活动”的密报上,眼神愈发冷冽。
这些漕工大多是破产百姓出身,本就对朝廷积怨颇深,一旦没了活路,再被白莲教那些“均贫富、等贵贱”的邪说煽动,怕是会立刻揭竿而起。
运河贯通南北,一旦出事,江南的粮草运不到京师,北方的军饷送不到辽东,整个大明的根基都可能动摇。
“你说得对。”
朱由校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权衡后的审慎。
“改革如治水,堵不如疏。若是不顾底层生计一味强推,怕是水没治好,先冲垮了堤坝。”
他看着杨涟,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你能看到这一层,说明这几个月的漕运没白跑。看来,让你去运河历练,果然没看错人。”
杨涟心中一震,原来陛下早有深意。
他躬身道:“臣不敢居功,只是亲眼所见,才知改革之难,远超想象。”
“难,才要做。”
朱由校站起身,走到杨涟面前。
“但怎么做,是门学问。既要剜掉贪腐的毒瘤,又不能让百万漕工失业,这便是你接下来要琢磨的事。”
杨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陛下这是要把漕运改革的担子,正式交到他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