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85节

  他深吸一口气,抱拳躬身,语气坚定如铁:“臣,遵旨!

  “要解决漕运的积弊,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得有长久的打算。”

  “不过你这几个月清查下来,朕看,让漕运清朗个两三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杨涟身上,终于切入了正题:

  “眼下漕运的梗阻确实缓解了不少,京师的粮价,比去年这个时候低了五成,百姓能买得起米了,这是实打实的成效,谁也抹杀不了。”

  话音稍顿,他的语气渐渐凝重起来:“但还有些地方的问题,非但没解决,反而愈演愈烈,成了扎在大明身上的毒刺。”

  杨涟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

  皇帝要给他派新差事了。

  看这语气,这差事定然比整顿漕运更棘手,更具挑战性。

  可他非但没有丝毫退缩,胸中反而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豪情。

  漕运的泥潭他都蹚过来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

  “陛下。”

  杨涟上前一步,腰杆挺得笔直。

  “无论是什么难事,臣都接下了!只要是为了大明,臣万死不辞!”

  “好!”

  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对他这份决绝很是满意,朗声说道:“朕要你去解决的,是九边的军饷体系!”

  “九边军饷?”

  杨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凝重。

  他虽在运河,却也听闻边军的弊病。

  军饷克扣成风,有的士卒一年到头见不到半两银子;粮草掺沙、衣甲破烂更是常事;将官虚报兵额、冒领军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萨尔浒之战的惨败,除了战略失误,边军积弊便是重要原因。

  这军饷体系,牵扯的不仅是钱粮,更是遍布九边的将官集团,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比漕运的水还要深。

  “正是。”

  朱由校走到案前,指着一份边军报上来的花名册。

  “你看这份宣府军籍册,在册兵丁五万,实际能战的不足两万,剩下的两万名额,全成了将官们的‘钱袋子’。军饷发下去,一层剥一层,到士卒手里只剩三成,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辽东刚打了胜仗,可九边其他重镇若还是这副模样,一旦建奴卷土重来,或是蒙古南下,大明拿什么去挡?”

  杨涟看着那份花名册上密密麻麻的“空额”,只觉得手心发凉。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臣明白了!陛下是要臣去九边,清查军饷,整顿吏治,还边军一个清明!”

  “不仅如此。”

  朱由校扶起他,目光灼灼。

  “朕要你建立一套新的军饷体系,从户部拨款,到军饷发放,每一分银子都要有去处,每一个兵丁都要实名登记,谁再敢克扣贪墨,就摘了他的脑袋!”

  这不仅是清查,更是彻底的革新。

  杨涟望着皇帝眼中的决心,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知道,这趟差事,无异于提着脑袋走钢丝,可若能成,便是再造大明边军之功。

  “臣,领旨!”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

  “臣定不辱使命,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陛下厘清九边军饷,练出能战之师!”

  朱由校看着他黝黑却坚毅的脸庞,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涟在漕运上展现出的铁腕与审慎,正是整顿九边最需要的品质。

  把这副担子交给他,放心。

  只是,朱由校望着杨涟坚毅的眼神,心中却掠过一丝隐忧:

  这一趟九边之行,他能活着回来吗?

  他太清楚杨涟此行的凶险了。

  整顿漕运,触动的不过是文官与漕商的利益,至多是明枪暗箭的攻讦。

  可整顿九边军饷,动的是军队的根基。

  那些将官们靠着虚报兵额、克扣军饷盘剥多年,早已将这些灰色收入视为囊中之物。

  而军队,是掌握着刀枪的暴力机构,真要急了眼,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到时候,随便来一场“匪类偷袭”,或是“建奴游骑突袭”,甚至是“意外身故”,都能让一位钦差大臣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边地。

  想让他死,理由实在太多了。

  朱由校收回目光,语气凝重地补充道:“九边凶险,你此去步步荆棘。朕给你十日时间准备,粮草、护卫、文书……但凡有需要的,尽管跟朕开口,朕必全力满足。”

  又是陛下这般毫无保留的支持。

  杨涟心中一热,眼眶微微发酸。他躬身抱拳道:“臣谢陛下隆恩!这就回府研究九边军籍、饷银旧档,若有需用之处,定不敢瞒报。臣向陛下保证,必定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绝不辜负圣恩!”

  受皇帝如此信任与倚重,若是连这点差事都办不成,他杨涟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便是死了,也无颜见陛下。。

  朱由校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期许:“好好去干,朕信你。”

  随后,他又细细叮嘱了几句,让他务必注意自身安全,遇事多与东厂派驻边地的缇骑联络,切莫孤身犯险。

  杨涟一一记下,再次叩首后,才转身离去。

  走出乾清宫,杨涟抬头望着宫墙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眼中燃烧着熊熊的干劲。

  他攥紧了拳头。

  此番九边之行,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陛下劈开一条血路,不把那腐烂的军饷体系连根拔起,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东暖阁内,朱由校望着窗外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朱笔。

  杨涟这把刀,已经磨得足够锋利,接下来,就看他能不能顶住九边的狂风暴雨了。

  而他这个当皇帝的,能做的,便是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

  杨涟的身影刚消失在宫道尽头,朱由校也开始批阅奏疏了。

  魏朝此刻轻步上前,躬身道:“陛下,龙虎山天师张显庸已在九卿值房候着了,是否传召?”

  张显庸?

  朱由校指尖在御案上顿了顿,想起那个抗旨不遵却又能迅速凑齐四十万两白银与战船的龙虎山天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哦?倒是来得巧,便见一见吧。”

  这位张天师先前抗旨不来京,本是犯了天颜,按律当严惩。

  但他识趣得很,不仅火速献上四十万两银子,还搜罗了十余艘战船,这份“诚意”倒也不算轻。

  既然肯低头赎罪,朱由校也不介意给个台阶。

  更何况,他留着张显庸,还有别的用处。

  不多时,身着杏黄色天师袍的张显庸便被引至东暖阁。

  他身上的袍服上绣着繁复的云纹与八卦图案,虽浆洗得干净,却难掩几分旅途的风尘。

  张显庸一进殿便“噗通”跪倒,额头紧紧贴地,声音带着刻意放低的恭敬:“臣张显庸,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校端坐在御座上,目光淡淡扫过他,摆了摆手:“起来吧。张天师不必多礼。”

  待张显庸躬身站定,朱由校才慢悠悠开口,语气似赞非赞:“天师府果然藏龙卧虎,张道长更是好本事,不过月余功夫,便能凑出四十万两白银,还有十余艘战船,当真是阔绰得很。”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字字带刺。

  张显庸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额头瞬间沁出细汗,连忙躬身解释:“陛下明鉴!这四十万两绝非臣私产,实是臣变卖了天师府在江南的几处商铺、田庄,又动员门下弟子捐输才勉强凑齐;至于那些战船,也是托了江南水师旧部的情分,多方化缘才得来的,并非臣有什么通天本事。”

  他这话半真半假。

  天师府在江南经营数百年,商铺田庄遍布苏杭,门生故吏更是渗透官场,别说四十万两,便是百万两也拿得出来,只是不愿一下子掏空家底罢了。

  朱由校听着他的辩解,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

  天师府若真如他说的这般落魄,又怎会成为江南官场暗地里的“掮客”,连盐商都要敬三分?

  不过,这些话不必点破。

  他要的,不是揭穿张显庸的家底,而是要让这位张天师为己所用。

  “也罢。”

  朱由校语气缓和下来。

  “你能有这份心,也算难得。抗旨之事,朕便不追究了。”

  张显庸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再次叩首:“谢陛下隆恩!臣粉身碎骨,难报陛下不杀之恩!”

  “起来吧。”

  朱由校看着他,话锋一转。

  “朕知道,天师府在江南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眼下朕正要推行新政,清理江南盐税积弊,正缺个熟悉当地情形的人帮衬……”

  张显庸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是要让他用天师府的势力,为新政开路。

  他虽不愿卷入朝堂纷争,但此刻把柄握在皇帝手中,哪里敢推辞?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张显庸躬身应道,语气愈发恭敬。

  “江南盐商与地方官吏勾结多年,确是顽疾。臣在江南尚有几分薄面,愿助陛下清查盐税,绝不姑息!”

  朱由校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便是这个态度。

  天师府的影响力,正好可以用来牵制江南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与杨涟在九边的动作形成呼应。

  只不过,杨涟去九边整顿军饷,朱由校能全然相信。

  此人素有清名,且在漕运上已显露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断不会轻易退缩。

  可让张显庸去江南查盐税、清官场,将朝廷的影响力渗透进那片盘根错节的富庶之地,他真的愿意卖命吗?

  朱由校端着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渐沉。

  江南盐税牵扯的利益网,比九边军饷还要复杂。

  盐商与地方官相互勾结,背后更有藩王、勋贵、党臣撑腰,盘根错节了百余年。

  张显庸若真要动手,无异于在老虎嘴里拔牙。

  轻则天师府在江南的商铺、田产被刁难报复,重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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