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倏然戟指东林,怒叱如雷霆:“这帮人头戴高冠腰系博带,动不动就以清流自居。可辽东军饷百万两,全被他们挥霍在秦淮河的画舫之上;边疆告急的烽火,只换来这些腐儒的酸臭文章!爱卿今日在左顺门外长跪,岂是出于本心?不过是被那群小人挟持,硬逼着你这麒麟般的人物屈膝罢了!”
“满朝禽兽,皆私党争,而不思治国报国,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可他们知否?”
孙承宗被皇帝搀扶,心中感动。
“朕知卿铁骨铮铮,昔为叶公高足,宁触逆鳞不事谄媚,乃戡乱治国之臣,朕素闻你有军事才干,何故淹没于党争之中,党争误国,卿岂不知?”
孙承宗闻言,虎目含泪,虬髯颤颤。
“陛下,臣.”
“孙卿是怕步了熊廷弼的后尘?”
皇帝此话,是说到孙承宗心里去了。
熊廷弼有才干,有能力,但却性烈如火,多次公开斥责官员腐败,如痛骂兵部尚书张鹤鸣尸位素餐,得罪朝中权贵。
并且不善权谋,熊廷弼专注军事,忽视朝中舆论,未结党自保。
东林党把控言路,齐楚浙党操纵司法,使其陷入孤立。
到如今落到被满朝弹劾的下场,若非皇帝保他,恐怕早就被革了辽东经略之职。
而且,就算其待在辽东经略的位置上,弹劾他的奏章还是会如雪花一般飘来。
一旦有一点点做不好的地方,必会被无限放大。
想要做什么事情,难啊~
“臣,有施展抱负之志,然若不结党自保,抱负如何施展?”
“卿愿名扬青史,朕如何不成全,何须结党?”
说着,朱由校将这辈子和上辈子最悲伤的事情想了一遍,两行清泪旋即而下,当场化身刘玄德。
“朕冲龄继位,内朝外朝皆不受控,登基旬月不到,便有臣僚跪谏逼宫,外有建奴虎视眈眈,四夷侵犯,天灾不断,流民四起,几有燎原之势,孙卿,朕怕啊!”
朱由校箍住孙承宗的肩膀,双目带泪望向孙承宗的眼睛,直视灵魂。
“朕怕哪一天,流民攻破紫禁城,我大明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朕怕建奴攻破山海关,华夏衣冠复为异族奴;卿有济世之能,敢为朕横刀立马,效卫霍故事否?”
孙承宗心中震动。
面对着君父如此真挚之言,配上那两行清泪,孙承宗感觉自己简直是混蛋。
一股读过圣贤书,自灵魂而上的愧疚感直冲脑门。
孙承宗当即伏地泣血,几乎是用喊着的声音说道:“臣本边塞布衣,蒙陛下拔于泥涂。纵使肝脑涂地,必为陛下守此巍巍长城!建奴若想入关,流民敢有生事先从老臣尸身上踏过!“
第62章 分化瓦解,何为用臣
在朱由校一波刘备式的表演之后,孙承宗当即刨开心肺,亦是真诚待大明天子。
去他娘的党争!
所有的违心、隐忍、担忧,都滚开吧!
君父如此相求,他若是不拼命保护,还能算人吗?
若真是如此,那他孙承宗几十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好好好。”
朱由校面露喜色,当即将孙承宗搀扶起来,说道:
“朕今日才真正明白什么才是国家栋梁!爱卿不惧艰险、不计私利,将儒家天下为公的操守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年诸葛亮受刘备托孤,还需先帝三顾茅庐相请;如今辽东战火未平,爱卿却能在党争的浊流中坚守清誉,实在是我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
言罢解下腰间蟠龙玉佩,郑重置于其掌心:“自今日起,卿乃朕腹心之臣,凡九边军务、吏部铨选,卿皆可直奏御前,朕与大明中兴之业,全托付于卿了!”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动人心。
在朱由校一套组合拳下去,孙承宗郑重其事的接过御赐蟠龙玉佩,复而跪伏在地,一双虎目已经哭成泪人,壮硕的身躯啜泣如同小儿,倒是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臣孙承宗,敢不效死!”
“孙卿快快请起。”
能臣贤臣,朱由校都是要用的。
所谓奸臣佞臣,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朱由校也是会用的。
毕竟人都是复杂的,你既可以是忠臣、能臣,也能是贪官。
不同时期的人,想法也是不一样,行为也会不一样。
就像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一片叶子一般,万事万物,都是不断发展的。
就譬如张居正,万历初年的改革家,功绩不必多说,然贪污却也是有明文记载的。
在其改革盐法时,两淮盐商向其子张嗣修行贿 30万两白银,换取盐引配额。
以及张居正死后两年被抄家,据《明神宗实录》载,抄得黄金 2400两、白银 10.7万两,田产一万四百余亩。
明代首辅正常年俸约 1000石米(折银约 500两),张居正家族财富远超俸禄水平,显然钱财来路不明。
但若是现在有张居正这样的人,朱由校能不用吗?
当然要用!
朱由校的用人准则很简单:贤时则用,不贤则黜。
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贪污受贿,只要不太过分,他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但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了
那朕就要跟你讲讲《大明律》了。
这是御下之道,亦是帝王权术。
“你且去六部,莫要再左顺门外了。”
孙承宗点头,缓缓起身,正要告辞。
但似乎他想到了什么一般,面色复杂,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这才说道:“陛下,臣下之前听到风闻,诏狱将有变。”
有变?
朱由校眉头微皱。
“何变?”
既然已经彻底站队皇帝,孙承宗也是豁出去了。
“有犯官欲死谏。”
朱由校瞳孔微缩,眼中刹时杀气四溢。
“北镇抚司专管诏狱事务,便是有人要寻死,岂能死成?”
诏狱轮班监视,每监舍配三名狱卒,十二时辰轮值,记录囚犯一举一动。
若囚犯自杀,当值狱卒处杖刑、降级,甚至抵命。
后世,杨涟在诏狱之中想要自杀,尝试吞碎石、撞枷锁、针刺喉部,均被狱卒阻止。
在诏狱,自杀可没那么简单。
孙承宗缓缓说道:“北镇抚司中,未尝没有东林党的人。”
“好啊好啊!”朱由校被气笑了。
这糟心的大明朝。
内阁、科道、六部,地方,甚至连内廷锦衣卫都被外臣渗透了。
这些人,未免把手伸得太长了罢?
朱由校语气渐渐冰冷。
“以死谏君,行逼宫之事,朕是昏君、暴君耶?”
孙承宗闻言,跪伏低头,不敢言语。
朱由校转头看向魏朝,说道:“你去北镇抚司,撤换了三日内值守锦衣卫、狱卒,让魏忠贤换上得体可信的下属。”
魏朝也知晓此事的严重程度。
“奴婢即刻就去!”
若是有官员在诏狱以死明志,再写些什么绝命诗、血书谏言,在东林党人的舆论扩大之下,必定会掀起一股朝堂风暴。
届时,一些不知情的人,必会被煽动。
左顺门外的跪谏,将愈演愈烈。
他好不容易分化瓦解,软硬兼施,即将平息跪谏风波。
没想到他们还有后手!
若不是收服了孙承宗,恐他将会十分被动。
这些贼人,是要逼朕后退一步,杀奸宦,罢方从哲。
不然便要背上暴君之名。
然,杀奸宦,如断臂膀,罢方从哲,似自缚手脚。
他们是要一个傀儡皇帝,而不是一个雄君明主。
呵!
当真是大明的好臣子,朕的好臣子!
此刻。
距紫禁城东华门约 1.5公里处的北镇抚司胡同。
诏狱天牢南监。
此处关押着待审官员,每间监牢墙体厚达 1米,无窗,仅铁门上方开一掌宽透气孔。
监牢昏暗,仅靠火把照明,烟雾缭绕。
腐肉、血腥、粪便混合,加入硫磺粉(防瘟疫)后,气味更是刺鼻。
周朝瑞蜷缩在霉烂的草席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新押入的官员被狱卒拖行过道时,铁链刮过石板的刺响混着惨嚎,令他后颈寒毛倒竖。
南监深处忽然爆出一声嘶吼:“陛下!臣等赤心可鉴日月啊!“
尾音尚未落尽,便化作皮肉遭杖击的闷响。
隔壁传来礼科都给事中亓诗教沙哑的冷笑:“今日左顺门血谏,今日诏狱绝命,诸公可算得偿所愿?“
到了被放入诏狱,亓诗教还是镇定自若。
他现在仍旧以为自己背后有人。
有当朝首辅方从哲,有当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