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苏泰却把手指压在唇边,示意他仔细听。
苏录便支棱起耳朵,果然听到小树林里隐隐传来哭泣声。他小声道:“小叔在哭?”
“像是个女的。”苏泰摇摇头。
“看看去。”这下天王老子也拉不住苏录了。
苏泰赶紧跟上。
两人往东走了几步,哭声便越来越清晰,确实是从前头的珙桐林子里传来的。
哥俩便猫着腰放轻脚步,悄悄接近现场。终于在一棵粗大的珙桐树后,看到了小叔的背影。
“还真是小叔在哭?”苏泰吃了一惊。
“换个角度。”苏录却经验丰富,跟苏泰转移到了另一棵树后,在这里就能看到小叔的侧面了。
还能看到个娇小的身影,头扎在他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这才是那个哭泣的人。
“是那女的在哭。”苏泰又严谨道:“不过穿着男人的衣服,也可能是个娘娘腔。”
“……”苏录一阵无语,原来二哥比自己还八卦。
可惜为了不被发现,哥俩躲得远远的,听不见小叔和那人在说什么。
这时那人仰起头来,八卦兄弟终于可以确定,那是个清丽的女子,只是眼泡红肿,显然哭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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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苏泰惊得目瞪口呆。
“谁?”苏录忙问道。
“程家大爷的独生闺女,都说她是二郎滩的一枝花!”苏泰持续震惊道:“怎么插在小叔头上了?”
“合着咱小叔是牛粪啊。”苏录从背篓里摸出把松子来,那是砍松明时顺便采的。他分一半给苏泰道:“二哥也太灭自己威风了,难道咱小叔还配不上程家姑娘?”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咱两家有恩怨啊。”苏泰也边剥松子边叹气道:“这门亲事成不了的,爷爷那关就过不去。”
“程家人也不会同意。”苏录算是明白,那天小叔为什么会挨揍了。程家人也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林子外,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怒吼:
“这回不能再轻饶龟儿子了!”
“八成是程家人来了!”苏录小声道。
苏泰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那边小叔自然也听到有人来了,拉着程家姑娘想要逃走。但两人慌不择路间,却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苏录和苏泰齐齐捂额,恋爱果然会让人愚蠢……
来的正是程家大爷,身后还跟着他六个儿子两个大孙子,一个个吹胡子瞪眼,要吃人一样怒视着小叔。
“爹。”程家姑娘怯生生道。
“你住口!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程家大爷双目喷火,怒视着两人紧紧拉在一起的手。“还不放手?!”
程家姑娘想要抽出手来,小叔却攥得更紧了,迎着程家大爷的怒火道:“有什么冲我来就是,别吼翠翠!”
“老子吼老子闺女,你管得着吗?!”程家大爷七窍生烟,怒指着小叔道:“我警告过你,再敢缠着翠翠,就打断你的腿。”
说着对儿子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真打?”他大儿子小声问道。苏有马当然不如路边一条,可他身后,还有苏家那群又穷又横的军户呢!
“打!”程家大爷暴跳如雷道:“不让他死了这条心,翠翠就完了!老子就这一个闺女啊!”
“唉……”程家老大只好摆摆手,他几个兄弟便撸着袖子上前,准备再教训苏录小叔一顿。
“爹,别打他!要打打我吧!”翠翠伸开双臂,拦在小叔身前,梨花带雨道:“是我约他出来的,我不想嫁去何家!”
“回家再收拾你!给我拉开她!”程家大爷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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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兄弟俩藏身的大树后。
苏泰见状,就要撸起袖子现身救人,却被苏录一把拉住,低声道:“哥你别冲动,我先出去跟他们舌战一番,他们要打我了你再现身。”
“他们能听你的吗?”苏泰看着十三岁的弟弟。
“我试试看吧,万一呢……”苏录朝苏泰笑笑,便从大树后转出,断喝一声:“住手!”
那边正在拆散苦命鸳鸯的程家众人,齐刷刷吓了一跳。待看清来的是个小孩,不禁恼羞成怒:“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揍!”
“我二哥已经回去叫人了。”苏录却自顾自地对程家大爷道:“你今天敢动我小叔一指头,明天我小叔跟你闺女相好的事儿,就会传遍二郎滩,看你怎么跟何家解释?!”
“你,你无耻!”程家大爷这下也认出来了,这不上回往自己身上扔蛇那混小子吗?气得直哆嗦道:“你家人做出来的丑事,还好意思四处宣扬?呸,下贱!”
“无所谓,反正吃亏的不是我们家。”苏录嘿嘿一笑,撇撇嘴道:“再说你们是读书人家,要脸。我们又不是。”
他那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把程家的小伙子气炸了肺,纷纷撸起袖子要揍他:
“老子揍你个龟儿子!”
“山伯永恋祝英台,我小叔和程家小姐是一对啊!”苏录怪叫一声,做势欲逃。
“你们住手!”这时,程家大爷闷声喝住儿子们,又朝鬼叫的苏录怒喝道:“你也住口!”
他知道事已至此,打死这小子也没用。再说也不能真打死人啊……
“这就对了嘛。”苏录笑呵呵道:“有话好好说,老是打架斗殴,有损你们书香门第的形象。”
“我家的形象都让你叔给毁了!”程家大爷郁闷地想吐血。上回他撞见两人在高粱地里幽会,差点没气死。
其实后来他也不是真想讹苏家的地,而是想借此逼苏录小叔跟自家闺女分开。只是被这混小子搅黄了。
他面色阴沉地寻思片刻,方闷声道:“我可以放过你小叔,但你得让他发誓,跟我闺女一刀两断!”
“不断,也断不了了!”小叔忽然大吼一声,震得山林中鸟雀惊飞。
“断不了也得断!”程家大爷的调门比他还高。
“呕……”忽然,翠翠一阵脸色蜡黄,弯腰干呕起来。
小叔赶紧给她拍背……
“哦豁。”苏录两手一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劲了。
“姑姑吃菌子了?”程家大爷的孙子还小,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可程家大爷和他的儿子们全都呆若木鸡了。
待闺女平复下来,程家大爷才晕头转向地问道:“你们……”
“是。”小叔点点头,语气中透着骄傲道:“翠翠就是来跟我说这事儿的。”
“这哈子,遭不住喽……”程家大爷彻底承受不住这份打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虽然西南边陲夷汉杂居,民风奔放,男女私通算不得什么。但有了身孕又另当别论了,何况对方还是杀千刀的苏家,这下可怎么收场啊……
“老汉儿。老汉儿……”儿子们赶紧七手八脚扶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才把程家大爷的阳神唤回来。
“哎哟,哎哟……”但程家大爷还是接受不了现实,一个劲儿直哼唧。
“要不今天咱们先各回各家,从长计议?”苏录提议道。
“先家去再说……”程家大爷所见略同,有气无力地吩咐一声。又对女儿道:“死丫头也家去。”
“翠翠……”小叔担心地看着心上人,不愿松手。
“放心,那是我老汉儿……”程家姑娘给他个安心的眼神,缓缓抽出手。低声嘱咐道:“把事情挑明反而好办了,我回去磨我老汉儿,你回去磨你老汉儿……”
“唉。”小叔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着翠翠和程家人离去。
待到程家人走远了,苏泰才拎着苏录的竹篓,从藏身处出来。
“二哥你怎么才出来?还以为你睡着了呢。”苏录接过自己的竹篓。
“你不是说俺回去叫人了吗,俺得帮你圆上啊。”苏泰慢吞吞解释道。
“唉,多谢你们了。”小叔朝两个侄子苦笑一声道:“回去先帮我保密啊。”
“我未来小婶,不是让你回家磨老汉儿吗?”苏录建议道:“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今天就回去坦白吧?”
“唉,哪有那么容易啊?”小叔却长叹一声道:“你不知道苏程两家有世仇吗?”
“记不太清了。”苏录建议道:“不如从头讲起,也好让小辈了解一下,咱们苏家的家史。”
“唉,好吧。”小叔也想倾诉一下,便打开话匣道:
“那还得从当年洪武爷平云南说起……”
“那可够远的。”苏录感叹道。
第14章 家史与蕉叶纸
“洪武十四年,太祖爷派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从东、北两面攻入云南。”
“其中北路军由郭英率兵五万,就是从咱们永宁出发入滇的。这里是蜀地进出滇黔的咽喉,郭英便按照洪武爷的旨意,留下部队筑城屯粮,保障后勤。云南平定后这支部队便留在了永宁,世代戍守。作为补偿,所有将士官升一级,子孙世袭。”
下山路上,小叔指着山下的二郎滩道:“我爷爷的爷爷便是其中的一名总旗官,这二郎滩就是他带着弟兄们,一点一点开辟出来的。
“后来他们在南京的家眷又被送来团聚,咱们苏家就开始在这里落户繁衍了。”说完他又另起话头道:
“再说程家,他们原本是官宦人家。靖难之役后,大量建文遗臣举族流放戍边,程家也在其中,他们就是这时候被发配永宁的。所以当年程家老辈是囚犯,咱们苏家老辈是看守,当时就结下了不少梁子。”
“永宁多山,汉夷杂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被罗罗人和咱们军户占光了。程家人是后来的,还是戴罪之身,只能开垦山地,种些耐寒耐贫瘠的高粱糊口。”小叔说着叹口气道: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程家人发现这里的水土极其适合酿酒,于是开始学着用高粱酿酒,渐渐干出了名堂。连播州的土司都买他们程记糟房的酒,程家的日子自然逐渐好起来了。”
“后来永乐皇帝驾崩,仁宗皇帝给建文旧臣平了反,程家也免罪为民,子弟又能读书考科举了。”
“咱们这边恰恰相反。土木之变后,武人地位一降再降,卫所军户更是处境艰难,咱家也逃不脱大势。那时咱老苏家已经在二郎滩开枝散叶,光靠原先那点儿田哪能够?”
“于是你们爷爷的爷爷,也集合全族之力开了苏记酒坊,还请了程家的曲师当掌作,程家当然不高兴了。”
“人家高兴才怪。”苏录点点头,心说到目前为止,程家还是被霸凌的一方……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咱们苏记酒坊的酒,远不如程记糟房。用一样的高粱,一样的酿法,请一样的师傅都不行。后来发现,原来是水不一样,程记酒坊用的是郎泉井的水,酿出来的酒就是好喝。”
“更气人的是,那朗泉井其实原先是咱家吃水的井,程家人也不知是怎么发现,能酿好酒的。他们鬼得很,也不声张,只让别人出面,用一块更大更平的地跟咱家换。”小叔继续讲古道:
“当时家里人口多,正求之不得呢,咱家就换了。”
“就是咱家现在住的地方?”苏录问道。
“对。”小叔点点头,苦笑道:“知道真相后,咱家想把井要回来,程家人当然不干了。我老爷爷凤公也是个狠角色,便在附近低洼处,又挖了一口娘泉井,居然还真跟朗泉井通起来了。”
“打那后,我们也能用一样的水酿酒了,程家那口井却水量大减,一年得有半年干。”
“正常,水往低处流。”苏录哑然失笑,真正的商战往往就是这样朴实无华。
“程家人生意大受影响,自然不能接受。好在咱家几代人都在卫所做官,论打架他们更不是对手。所以程家人翻不过点来,不服也只能忍着。”小叔接着道:
“但情况在十年前起了变化,程家考出了个秀才,就是那程相公程丕扬。他一张状纸告到了县里,说他家是什么忠良之后,惨遭恶霸欺压。自己发奋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脱离卫所,得见青天!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小叔虽然只读了几年族学,但口才出奇的好,怪不得能把程家的一枝花哄到手。
“彼时县太爷新官上任,正要烧三把火。便拿这个案子立威,认定咱家毁了程家的井,把新打的那口也判给了他们。”小叔叹气道:
“咱家自然不愿意,守着井不肯相让,最终引发了两族大械斗——此役两族倾巢出动,连程秀才和你爷爷都上了阵,结果自然是咱家大获全胜,把程家人打得满地找牙。连程相公的胳膊,都被你爷爷撅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