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11节

  “嘘。”苏泰却把手指压在唇边,示意他仔细听。

  苏录便支棱起耳朵,果然听到小树林里隐隐传来哭泣声。他小声道:“小叔在哭?”

  “像是个女的。”苏泰摇摇头。

  “看看去。”这下天王老子也拉不住苏录了。

  苏泰赶紧跟上。

  两人往东走了几步,哭声便越来越清晰,确实是从前头的珙桐林子里传来的。

  哥俩便猫着腰放轻脚步,悄悄接近现场。终于在一棵粗大的珙桐树后,看到了小叔的背影。

  “还真是小叔在哭?”苏泰吃了一惊。

  “换个角度。”苏录却经验丰富,跟苏泰转移到了另一棵树后,在这里就能看到小叔的侧面了。

  还能看到个娇小的身影,头扎在他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这才是那个哭泣的人。

  “是那女的在哭。”苏泰又严谨道:“不过穿着男人的衣服,也可能是个娘娘腔。”

  “……”苏录一阵无语,原来二哥比自己还八卦。

  可惜为了不被发现,哥俩躲得远远的,听不见小叔和那人在说什么。

  这时那人仰起头来,八卦兄弟终于可以确定,那是个清丽的女子,只是眼泡红肿,显然哭了好久。

  ~~

  “是她?”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苏泰惊得目瞪口呆。

  “谁?”苏录忙问道。

  “程家大爷的独生闺女,都说她是二郎滩的一枝花!”苏泰持续震惊道:“怎么插在小叔头上了?”

  “合着咱小叔是牛粪啊。”苏录从背篓里摸出把松子来,那是砍松明时顺便采的。他分一半给苏泰道:“二哥也太灭自己威风了,难道咱小叔还配不上程家姑娘?”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咱两家有恩怨啊。”苏泰也边剥松子边叹气道:“这门亲事成不了的,爷爷那关就过不去。”

  “程家人也不会同意。”苏录算是明白,那天小叔为什么会挨揍了。程家人也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林子外,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怒吼:

  “这回不能再轻饶龟儿子了!”

  “八成是程家人来了!”苏录小声道。

  苏泰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那边小叔自然也听到有人来了,拉着程家姑娘想要逃走。但两人慌不择路间,却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苏录和苏泰齐齐捂额,恋爱果然会让人愚蠢……

  来的正是程家大爷,身后还跟着他六个儿子两个大孙子,一个个吹胡子瞪眼,要吃人一样怒视着小叔。

  “爹。”程家姑娘怯生生道。

  “你住口!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程家大爷双目喷火,怒视着两人紧紧拉在一起的手。“还不放手?!”

  程家姑娘想要抽出手来,小叔却攥得更紧了,迎着程家大爷的怒火道:“有什么冲我来就是,别吼翠翠!”

  “老子吼老子闺女,你管得着吗?!”程家大爷七窍生烟,怒指着小叔道:“我警告过你,再敢缠着翠翠,就打断你的腿。”

  说着对儿子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真打?”他大儿子小声问道。苏有马当然不如路边一条,可他身后,还有苏家那群又穷又横的军户呢!

  “打!”程家大爷暴跳如雷道:“不让他死了这条心,翠翠就完了!老子就这一个闺女啊!”

  “唉……”程家老大只好摆摆手,他几个兄弟便撸着袖子上前,准备再教训苏录小叔一顿。

  “爹,别打他!要打打我吧!”翠翠伸开双臂,拦在小叔身前,梨花带雨道:“是我约他出来的,我不想嫁去何家!”

  “回家再收拾你!给我拉开她!”程家大爷咬牙切齿。

  ~~

  八卦兄弟俩藏身的大树后。

  苏泰见状,就要撸起袖子现身救人,却被苏录一把拉住,低声道:“哥你别冲动,我先出去跟他们舌战一番,他们要打我了你再现身。”

  “他们能听你的吗?”苏泰看着十三岁的弟弟。

  “我试试看吧,万一呢……”苏录朝苏泰笑笑,便从大树后转出,断喝一声:“住手!”

  那边正在拆散苦命鸳鸯的程家众人,齐刷刷吓了一跳。待看清来的是个小孩,不禁恼羞成怒:“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揍!”

  “我二哥已经回去叫人了。”苏录却自顾自地对程家大爷道:“你今天敢动我小叔一指头,明天我小叔跟你闺女相好的事儿,就会传遍二郎滩,看你怎么跟何家解释?!”

  “你,你无耻!”程家大爷这下也认出来了,这不上回往自己身上扔蛇那混小子吗?气得直哆嗦道:“你家人做出来的丑事,还好意思四处宣扬?呸,下贱!”

  “无所谓,反正吃亏的不是我们家。”苏录嘿嘿一笑,撇撇嘴道:“再说你们是读书人家,要脸。我们又不是。”

  他那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把程家的小伙子气炸了肺,纷纷撸起袖子要揍他:

  “老子揍你个龟儿子!”

  “山伯永恋祝英台,我小叔和程家小姐是一对啊!”苏录怪叫一声,做势欲逃。

  “你们住手!”这时,程家大爷闷声喝住儿子们,又朝鬼叫的苏录怒喝道:“你也住口!”

  他知道事已至此,打死这小子也没用。再说也不能真打死人啊……

  “这就对了嘛。”苏录笑呵呵道:“有话好好说,老是打架斗殴,有损你们书香门第的形象。”

  “我家的形象都让你叔给毁了!”程家大爷郁闷地想吐血。上回他撞见两人在高粱地里幽会,差点没气死。

  其实后来他也不是真想讹苏家的地,而是想借此逼苏录小叔跟自家闺女分开。只是被这混小子搅黄了。

  他面色阴沉地寻思片刻,方闷声道:“我可以放过你小叔,但你得让他发誓,跟我闺女一刀两断!”

  “不断,也断不了了!”小叔忽然大吼一声,震得山林中鸟雀惊飞。

  “断不了也得断!”程家大爷的调门比他还高。

  “呕……”忽然,翠翠一阵脸色蜡黄,弯腰干呕起来。

  小叔赶紧给她拍背……

  “哦豁。”苏录两手一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劲了。

  “姑姑吃菌子了?”程家大爷的孙子还小,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可程家大爷和他的儿子们全都呆若木鸡了。

  待闺女平复下来,程家大爷才晕头转向地问道:“你们……”

  “是。”小叔点点头,语气中透着骄傲道:“翠翠就是来跟我说这事儿的。”

  “这哈子,遭不住喽……”程家大爷彻底承受不住这份打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虽然西南边陲夷汉杂居,民风奔放,男女私通算不得什么。但有了身孕又另当别论了,何况对方还是杀千刀的苏家,这下可怎么收场啊……

  “老汉儿。老汉儿……”儿子们赶紧七手八脚扶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才把程家大爷的阳神唤回来。

  “哎哟,哎哟……”但程家大爷还是接受不了现实,一个劲儿直哼唧。

  “要不今天咱们先各回各家,从长计议?”苏录提议道。

  “先家去再说……”程家大爷所见略同,有气无力地吩咐一声。又对女儿道:“死丫头也家去。”

  “翠翠……”小叔担心地看着心上人,不愿松手。

  “放心,那是我老汉儿……”程家姑娘给他个安心的眼神,缓缓抽出手。低声嘱咐道:“把事情挑明反而好办了,我回去磨我老汉儿,你回去磨你老汉儿……”

  “唉。”小叔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着翠翠和程家人离去。

  待到程家人走远了,苏泰才拎着苏录的竹篓,从藏身处出来。

  “二哥你怎么才出来?还以为你睡着了呢。”苏录接过自己的竹篓。

  “你不是说俺回去叫人了吗,俺得帮你圆上啊。”苏泰慢吞吞解释道。

  “唉,多谢你们了。”小叔朝两个侄子苦笑一声道:“回去先帮我保密啊。”

  “我未来小婶,不是让你回家磨老汉儿吗?”苏录建议道:“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今天就回去坦白吧?”

  “唉,哪有那么容易啊?”小叔却长叹一声道:“你不知道苏程两家有世仇吗?”

  “记不太清了。”苏录建议道:“不如从头讲起,也好让小辈了解一下,咱们苏家的家史。”

  “唉,好吧。”小叔也想倾诉一下,便打开话匣道:

  “那还得从当年洪武爷平云南说起……”

  “那可够远的。”苏录感叹道。

第14章 家史与蕉叶纸

  “洪武十四年,太祖爷派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从东、北两面攻入云南。”

  “其中北路军由郭英率兵五万,就是从咱们永宁出发入滇的。这里是蜀地进出滇黔的咽喉,郭英便按照洪武爷的旨意,留下部队筑城屯粮,保障后勤。云南平定后这支部队便留在了永宁,世代戍守。作为补偿,所有将士官升一级,子孙世袭。”

  下山路上,小叔指着山下的二郎滩道:“我爷爷的爷爷便是其中的一名总旗官,这二郎滩就是他带着弟兄们,一点一点开辟出来的。

  “后来他们在南京的家眷又被送来团聚,咱们苏家就开始在这里落户繁衍了。”说完他又另起话头道:

  “再说程家,他们原本是官宦人家。靖难之役后,大量建文遗臣举族流放戍边,程家也在其中,他们就是这时候被发配永宁的。所以当年程家老辈是囚犯,咱们苏家老辈是看守,当时就结下了不少梁子。”

  “永宁多山,汉夷杂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被罗罗人和咱们军户占光了。程家人是后来的,还是戴罪之身,只能开垦山地,种些耐寒耐贫瘠的高粱糊口。”小叔说着叹口气道: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程家人发现这里的水土极其适合酿酒,于是开始学着用高粱酿酒,渐渐干出了名堂。连播州的土司都买他们程记糟房的酒,程家的日子自然逐渐好起来了。”

  “后来永乐皇帝驾崩,仁宗皇帝给建文旧臣平了反,程家也免罪为民,子弟又能读书考科举了。”

  “咱们这边恰恰相反。土木之变后,武人地位一降再降,卫所军户更是处境艰难,咱家也逃不脱大势。那时咱老苏家已经在二郎滩开枝散叶,光靠原先那点儿田哪能够?”

  “于是你们爷爷的爷爷,也集合全族之力开了苏记酒坊,还请了程家的曲师当掌作,程家当然不高兴了。”

  “人家高兴才怪。”苏录点点头,心说到目前为止,程家还是被霸凌的一方……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咱们苏记酒坊的酒,远不如程记糟房。用一样的高粱,一样的酿法,请一样的师傅都不行。后来发现,原来是水不一样,程记酒坊用的是郎泉井的水,酿出来的酒就是好喝。”

  “更气人的是,那朗泉井其实原先是咱家吃水的井,程家人也不知是怎么发现,能酿好酒的。他们鬼得很,也不声张,只让别人出面,用一块更大更平的地跟咱家换。”小叔继续讲古道:

  “当时家里人口多,正求之不得呢,咱家就换了。”

  “就是咱家现在住的地方?”苏录问道。

  “对。”小叔点点头,苦笑道:“知道真相后,咱家想把井要回来,程家人当然不干了。我老爷爷凤公也是个狠角色,便在附近低洼处,又挖了一口娘泉井,居然还真跟朗泉井通起来了。”

  “打那后,我们也能用一样的水酿酒了,程家那口井却水量大减,一年得有半年干。”

  “正常,水往低处流。”苏录哑然失笑,真正的商战往往就是这样朴实无华。

  “程家人生意大受影响,自然不能接受。好在咱家几代人都在卫所做官,论打架他们更不是对手。所以程家人翻不过点来,不服也只能忍着。”小叔接着道:

  “但情况在十年前起了变化,程家考出了个秀才,就是那程相公程丕扬。他一张状纸告到了县里,说他家是什么忠良之后,惨遭恶霸欺压。自己发奋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脱离卫所,得见青天!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小叔虽然只读了几年族学,但口才出奇的好,怪不得能把程家的一枝花哄到手。

  “彼时县太爷新官上任,正要烧三把火。便拿这个案子立威,认定咱家毁了程家的井,把新打的那口也判给了他们。”小叔叹气道:

  “咱家自然不愿意,守着井不肯相让,最终引发了两族大械斗——此役两族倾巢出动,连程秀才和你爷爷都上了阵,结果自然是咱家大获全胜,把程家人打得满地找牙。连程相公的胳膊,都被你爷爷撅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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