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12节

  “老爷子这么狠的吗?”苏录不禁咋舌。

  “然后呢?”苏泰却着紧追问道。

  “然后那年恰逢秋闱之年,程相公也是个会作妖的,便以被殴重伤,无法乡试为由,向大宗师告假。大宗师十分恼火,应试的秀才们也纷纷声援,巡抚李中丞为了平息事态,下令严惩打人者。”小叔不住声地叹气道:

  “然后咱家就倒了血霉了。你爷爷因此下了狱,同僚和上司好容易活动,才让他免罪罢官,回家闲住。咱家也因此倾家荡产,从城里搬回这二郎滩老宅居住。”

  “咱们苏家也让出了那口井,从此再也酿不出那么好的酒了,生意自然江河日下,如今只是勉强维持而已。于是族里痛下决心,开办族学,教授子弟读书,发誓要在程家之前中个举人,夺回朗泉井。”

  “可惜咱们远远低估了进学的难度,十年下来,全族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小叔苦笑一声,回到自己的愁事儿上:“如今程家各方面都稳压咱们苏家,全族上下都憋着邪火呢。我这时候哪敢说要娶程家姑娘呀?”

  “确实,那你干嘛还要招惹翠翠?”苏录就很无语。

  “你还小,跟你说了也不懂。”小叔却一脸沉醉道:“禁忌之恋是何等刺激。”

  “谁说我不懂,不就是叛逆期吗?”苏录撇撇嘴。

  “明白了,就像大伯娘越不让秋哥儿读书,秋哥儿越读的浑身是劲儿!”苏泰恍然拍掌道。

  “……”小叔瘪瘪嘴角,让两人这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说话间,三人已经接近了镇子,能看到熟人的身影了。小叔打住话头,叮嘱两人道:

  “今天的事儿一定要保密,赶明儿小叔给你俩买好吃的。”

  “哦。”苏泰自然乖乖答应。苏录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当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

  “三锅回来啦!”

  一回到家,小金宝便飞扑上来。

  苏录顺手抱起小金宝,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金灿灿的刺梨。

  “吃吃!”小金宝伸出双手。

  “有刺还吃吗?”苏录用刺梨的软刺,去戳她的小胖手。“不怕扎破嘴?”

  “还吃!”小金宝坚定道:“扎破嘴也吃。”

  苏录这才笑着搓掉上头的软刺,把刺梨递给了小金宝。

  “谢谢三锅。”金宝道声谢,便捧着刺梨在天井里啃起来,酸得她眉头直皱,口水直流,却依然停不下来。

  打发了小金宝,哥俩又给奶奶送了一盅蜂蜜,苏泰便去处理带回来的各种山货。苏录则拿着那捆芭蕉叶,迫不及待回房做试验去了。

  他把鲜绿的芭蕉叶摊平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紧,随即研墨试写。哪想到笔锋刚碰到叶面,便觉格外滑溜,墨汁跟着四下散开,写下的字迹很快就变得扭曲难辨了。

  苏录又试了几张蕉叶,皆是如此,而且是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那种失败。

  “唉……”他搁下笔叹了口气,什么狗屁‘怀素书蕉’?没想到古代也有营销号。

  “怎么啦?又遭你伯娘骂了?”这时苏有才从外头进来,见他一脸的郁闷。

  “我想学怀素在芭蕉叶子上写字,但发现根本行不通。”苏录挠头,自嘲道:“估计是古人瞎编哄孩子的励志故事。”

  “不能吧?”苏有才却摇头道:“陆羽的《僧怀素传》里记载过这件事。而且怀素的朋友戴叔伦,也在诗中写道:‘归来挂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写佛经。’他们没必要瞎编吧?”

  “可叶子太滑了,根本不吸墨呀。”苏录眉头紧蹙,不过老爹的话,又让他燃起了希望。

  苏有才拿起一片芭蕉叶,端详一番道:“叶子上有一层蜡质,而且水分也太大了,怎么可能吸墨?”

  “把它晒干了试试?”苏录恍然道。

  “肯定不能晒,一晒就变形了,褶皱不平怎么写字?”苏有才摇摇头道:“而且只能晒掉水分,晒不掉上头这层蜡。”

  “可以先加点草木灰来煮。”苏泰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他已经干完了自己的活。“然后再阴干试试。”

  “你咋知道的?”苏有才和苏录吃惊道。

  “俺看老胡造纸,竹子要先用草木灰煮过。”苏泰挠挠头道:“他就说是为了,去掉竹子表面的蜡。”

  “好小子,观察的还挺细!”苏有才赞一声,把蕉叶递给苏泰道:“试试看!”

  “哎。”苏泰高兴地点点头。

  ~~

  三天后,苏泰将一摞处理完毕的蕉叶递给苏录道:“试试看。”

  “辛苦二哥了。”苏录接过来,只见蕉叶已经变成了淡黄色,却依然平滑如纸。还被苏泰细心地裁剪成大小一致的长方形,跟老胡卖的毛边黄土纸一样的尺寸。

  “不辛苦,快试试看有没有用。”苏泰咧嘴笑笑催促他。

  苏录点点头,忙溽墨提笔,在‘蕉叶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友于兄弟。”

  这次蕉叶不仅吸墨,而且落笔也不轻滑了,笔锋的阻力跟普通黄土纸也大差不差!

  “怎么样?”苏泰忐忑问道。

  “完全可以平替!”苏录抬起头来,满脸欢喜道:“这下再也不用为纸发愁了!”

  那山上随处可见的芭蕉树,就是他用之不竭的纸库了!

  “太好了!”苏泰兴奋地直拍手,比苏录还高兴。“以后你可以放开写字了,我来供你芭蕉纸!”

  “多谢二哥。”苏录感激地看着苏泰。何止是芭蕉纸,还有松明灯,松烟墨。甚至连毛笔笔头,都是二哥用山羊毛掺了点兔毛,手搓出来的。

  没有二哥,他这个书根本读不成。

第15章 持旗少年

  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蕉叶纸,苏录的学习进度总算没耽误。

  这天晚上,苏有才在纸上写下个大大的‘永’字,终于开始正式教他书法。

  “‘永’字虽简,却涵盖了楷书所有笔画和架子。现在我便以‘永’字为例,授你正楷笔势。”说着他将永字拆开,一笔一划地写道:

  “点为侧,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

  横为勒,逆锋落纸,缓去急回,不可顺锋平过;

  直笔为弩,不宜过直,太挺直则木僵无力,而须直中见曲势……”

  学完永字八法之后,苏录便按照老爹的要求,先描红再临摹,细细揣摩,反复练习。

  书法是个慢功夫,急不得。背书却是个急活计,慢不得。慢了就背不完了……都已经进九月了,他还没开始背最最重要的‘四书’呢。

  原因无它,背完‘小四书’后,就没有便于背诵的四字韵文了。

  《孝经》还好,只有短短一千八百字,主要内容是孔子与曾子的对话。众所周知,孔言孔语,简明优美,也很方便背诵。苏录半天就搞定了……

  至于《孝经》的内容,到底是在洗脑还是禁锢人心,他根本不在意。把自己变成一台无情的考试机器,是考生最基本的修养。

  就算上头说雪是黑的,炭是白的,只要考试会考,他也照背不误,绝无二话。

  反正考完了就没用的东西,管他这那的了……

  难背的是《小学》,这本书全是朱熹从现成文献中摘抄出来的。全书六卷共两万七千字,分内外篇。内篇包括《立教》《明伦》《敬身》和《稽古》,以选录儒家经书为主,‘萃十三经之精华’。

  另有《嘉言》、《善行》两外篇,辑录了历代贤德之士的嘉言和善行……两外篇足足两万七千字,占了整本书的大头。

  好在《小学》是启蒙用的,内容不深,苏录大都能理解,只是有些字不认识,还有好些词句搞不懂,所以他还是得跟着老爹从头到尾学一遍……

  “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丝……”苏有才教导他道:“鞶,蒲干切。此句出自《礼记》,意思是幼儿能够自己吃饭,要教他用右手。会说话了,就要教他们学习答话,男孩用‘唯’,女孩用‘俞’。给男孩子的荷包用皮革,女孩的荷包则用丝帛。”

  苏录运笔如飞,快速记录着自己不懂的地方。该说不说,他现在写字的速度突飞猛进了。

  但这样逐句讲解,速度就慢下来了,老父亲一晚上累个半死,也只能讲个三千字。

  “这样下去得背到什么时候?”苏录不禁发愁。

  “你就知足吧,原先《小学集注》也要背的,那个字数更多。”苏有才喝口蜂蜜水润润嗓子。

  “为什么现在不背了?”苏录问道。

  “因为做集注的陈选,在成化末年被太监诬告下狱而死,先帝昭告天下学校,停用了他的集注。虽然本朝给他平了反,但礼部也一直没有奏请,恢复使用陈选集注。”苏有才道:

  “说白了,科举又不考《小学》,大家都想省点事儿。”

  “这样想就对了。”苏录深以为然。

  结果,一本《小学》他足足背了九天,而且是吃饭睡觉都在背,才把它啃下来。

  最恐怖的是九月初三这天,苏录学习了《小学·善行》的最后一篇,又进行了《百家姓》和《千字文》的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复习;以及《小学·明伦》的第六次复习、《小学·嘉言》第一篇的第五次复习;还有《小学·善行》第一篇的第四次复习!

  这么多的内容,看都能把人看懵,别说他这个背的人了。这天他足足背了八个时辰才完成任务,背到最后两眼都直了……

  “秋哥儿,快歇歇吧,喝碗蜜水还下魂儿。”可把苏有才和苏泰心疼坏了,赶紧尽其所能的照顾上了。

  当然老爹只负责心疼,照顾还得老哥来……

  其实他俩也很累,族学同样进入了备考阶段,苏有才白天教学任务很紧,晚上回来还得长时间辅导儿子,累得他眼圈也黑了,嗓子也哑了,但看到苏录愿意上进,而且有能力上劲,他比什么都高兴,再累也愿意。

  至于苏泰,酒坊里的活本来就够辛苦了,他还得时不时下河上山,供应苏录念书,也累得双下巴都没了。

  ~~

  转眼到了九九重阳。

  这天是酒坊投料、开酿新酒的大日子,关系到所有人的生计,重要性甚至超过了春节。

  这一天,各家酒坊都会举行隆重的重阳下沙仪式,苏家也不例外,所有男丁倾巢出动,苏录也得来帮忙。

  不过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就连他大哥春哥儿,也从太平书院回来了。听伯娘骄傲地说,大哥是要上台祭天的……

  届时苏录也会全程上台,不过是在边上打旗的背景板。

  虽然是背景板,他也被早早叫去酒坊,跟其他打旗的少年一起,听负责仪式的堂伯苏有彭嘱咐,待会儿该怎么站位,怎么吆喝。

  其实很简单,就是持着旗间隔站好,仪式开始后,听堂叔喊什么,他们就跟着喊什么,相当于一排人肉喇叭。

  嘱咐完他们,苏有彭就去忙别的了。苏氏一族的少年们便围一圈聊开了……

  “听说春哥儿他们,完事了每人还能分一刀猪肉呢。”一个小胖子愤愤道:“凭什么咱们就得白打旗?”

  “因为人家要祭神,还要献唱。”一个竹竿儿似的瘦高个道。

  “咱们也得吆喝啊!”小胖子不服道。

  “你那种吆喝,有嘴就会。春哥儿那种,得上了书院才会。”瘦高个儿笑道。

  “雄起雄起。”小胖子羡慕道:“老子这回一定要考上,明年我也要分猪肉!”

  “好志向。”另外几个少年笑话他道:“不过还是让你娘,捉个小猪给你养起更靠谱。”众人哄笑起来道:“到时候想吃五花吃五花,想啃猪蹄啃猪蹄!”

  “哈哈哈……”少年人就是这样,因为几句无聊的笑话,就能笑得前仰后合。不过这就是年轻,才有的活力啊!

  只有苏录没笑,他倒不是装高冷。而是他中暑之后,小胖子去他家看过他……后来二哥介绍说,小胖子叫苏浪,是七爷爷家的堂兄弟,也是苏录小时候的玩伴。

  其实这些打旗少年年纪相仿,又是同族,本来都是玩伴的。但人家一直在上学,苏录却早早回家干活了,长大后自然就玩不到一起了。

  这时苏浪还能去看他,就显得很可贵了……

  “秋哥儿,听先生说你也要考书院?”这时苏浪凑到他身边,问道。

  “是。”苏录点点头。

  “你其实是不想当学徒吧?”其他少年自以为看穿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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