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66节

  “端午吉时,麦香盈场。虔祭天地,先祖灵堂。

  素衣献穗,陈酒倾觞。祈佑酿事,福泽绵长。”

  “请麦供麦!”苏有彭又带着龙套们喊道。

  族中后生便挑上了六担刚刚收获的新麦。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族长和大掌作进献贡品,焚香祷告,率众跪拜天地。

  但这回没有大肥猪,只有一个腊猪头,看上去就寒酸多了。

  待众人起身,苏有彭便又率肉喇叭吆喝道:“踩曲!”

  “麰屑凝精跖痕蕴灵。素足契形春胎涵英。”苏录四人又唱道。

  力工们便用石碾子碾碎小麦。女工们将碎而不烂的麦粒倒入木盒中,加水和母曲搅拌。

  最后她们用清水洗干净脚,便赤足站在盒子上不停地踩。要踩很久很久,一直踩成‘曲块’,才能用谷草包起来,进行‘装仓’……

  族人们看了一会,也没什么新鲜的,便都散去了。

  苏录则跟三位‘舞生’一起来到大掌作房中领赏——一人不到两斤腊肉,就从那腊猪头上现切的。

  “这回怎么这么少?”便有学长忍不住抱怨道:“以前都是五斤鲜猪肉的。”

  “是少了点。”大掌作苏大吉苦笑道:“一个腊猪头能有几斤肉啊,凑合一下吧。”

  “七叔公,今年为啥不杀猪?”苏淡也问道。他才郁闷呢,好容易才轮到他来跳舞了,猪却没了。

  “唉,还能为啥,酒坊没钱了呗。”苏大吉叹气道:“你哥他们过了年还没开过工钱呢,能省就省吧。”

  “哎,好吧。”学生们还是好打发的,听了解释便拎着腊猪肉告辞了,苏录却留了下来。

  “秋哥儿有啥事儿?”苏大吉对苏录还是很客气的,他孙子还指望苏录辅导功课考书院呢。

  “酒坊情况很不好?”苏录轻声问道。

  “对呀。”苏大吉点头道:“酒一年年的卖不出去,能好就怪了。”

  “不能便宜点卖吗?”苏录道:“薄利多销,让货物流动起来才能走出困境。”

  “唉,你不懂。”苏大吉递个槟榔给苏录。

  苏录摆摆手,敬谢不敏。

  “咱们的凤曲法酒从重阳下沙开始,要经过两次投料、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耗费整整一年时间。然后还要窖藏一年以上才上市。”苏大吉便自己嚼起来,一边嚼一边叹气道:

  “算算要耗费多少人力时间?现在已经是赔钱卖了,还能便宜到哪去?”

  “能不能降低成本?”苏录又问道。

  “当然不能了,每一步都是必不可少的,不然就不是凤曲法酒。”苏大吉摇摇头,彻底失去谈性道:

  “没事就回去吧,好好读书考上秀才,把郎泉井要回来是正办。”

  “等我考上秀才,咱们酒坊还能在吗?”苏录却幽幽问道。

  “……”苏大吉像被施了定身法,半晌道:“谁知道呢?”

  “我有个法子能救咱们酒坊。”苏录图穷匕见道:“只是不知道七叔公愿不愿意救。”

  “废话!”苏大吉脸上终于有了生气,吹胡子瞪眼道:“老子十三岁就在这里当学徒,今年六十三,整整五十年了!你说我想不想救它?!”

  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道:“我做梦都想救活咱们的酒坊!谁要是能把酒坊救活,我一准儿把大掌作让给他!我给他当牛做马都行!”

  “既然如此,七叔公去跟我干娘谈谈吧。”苏录便道。

  二郎滩屁大点地方,苏录认干娘的事儿早就传开了。族人们难免嘀咕,这六房到底咋回事,怎么跟程家越来越黏糊了?

  当然了,认干娘远远没法跟成亲比,所以大家也就止于背后说两句。

  “何程氏,何记酒坊的老板娘,程秀才的闺女?”苏大吉微微皱眉道:“跟她谈什么?”

  “她有二郎酒的秘方。”苏录便淡淡道。

  “二郎酒?!”一道闪电划过心田,苏大吉浑浊的眼珠瞬间清亮了不少。

  去年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对何家兄弟捣鼓出来的这款酒一直赞赏有加,甚至动过跟何家合作的念头。

  只可惜大何是程秀才的女婿,断不可能跟苏家合作的,他也没去自讨没趣……

  结果后来二何船毁人亡,再也没人会酿二郎酒了。

  苏大吉得知噩耗惋惜不已,后悔当时没去试着谈一下。万一要是对方同意合作,就可以利用苏记经营几十年的销售渠道,他哥俩自然就不需要亲自去打市场了,惨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当然他最惋惜的还是,苏记彻底没了靠成本低廉,口感却尚可的二郎酒,走出困境的希望。

  现在苏录却告诉他,老板娘手里有二郎酒的秘方!

  怎能不让他惊喜万分啊?!

第82章 重出江湖

  惊喜过后,苏大吉又有些疑惑:“不对呀。要是真有秘方的话,她为什么不早拿出来?都不用给别人,给她娘家的糟坊,绝对会帮她渡过难关的。”

  “这恰恰说明我干娘慎重,她怕所托非人呀!”这自然难不倒苏录,他早有腹稿道:

  “现在咱们也看出来了,人家还个债不难——简简单单卖个甜水,半年功夫差不多就已经清账了。干嘛要把宝贝拿出来,让人趁她之危,敲她竹杠?”

  “嗯。”苏大吉捻须颔首,觉得有些道理。

  这就是岁月史书的威力,才刚刚半年功夫,甜水记的成功,便让大家基本淡忘了,当初老板娘的窘境。

  “而且合作要看人品的。当初娘家人要是主动帮她,她肯定会拿出来的,结果……”顿一下,苏录接着道:“我们也是经过这半年的相处,才赢得了干娘的信任,她才告诉我们这个秘密的。”

  “你干娘为什么告诉你?难道是想跟我们合作?”苏大吉怦然心动。

  “那就不知道了。”苏录却两手一摊,开始往外推道:“也可能是想放出风来,挑选合作的对象吧……现在甜水记今非昔比了,也有不少商业伙伴,完全可以挑一个最合适的。”

  说着他拎起自己的那刀腊肉,跟大掌作告辞道:“我话说完了,七叔公要是想跟我干娘聊聊,我回书院的时候,就跟她说一声。不想聊就算了。”

  “当然想了。”七叔公打量着苏录道:“只是秋哥儿,你在里头扮演什么角色?”

  “我天天念书都忙不过来,能有我什么事儿?我只是忧心本族,才会多嘴的……我哥本来心心念念说,今年就能领工钱了,结果好嘛,又白干了半年。”苏录苦笑道。

  苏大吉被当场打脸,不好意思道:“没说不发,只是先欠着,有钱了肯定发的。”

  “哦哦。”苏录敷衍地点点头,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不信。

  “那就劳烦秋哥儿了。”苏大吉终于下定决心。

  “行,那我就跟干娘说了。”苏录这回是真打算走了。

  “等等。”苏大吉却把他叫住,抡起剁肉刀,一刀剁下了猪拱嘴。连带大半块猪舌头,一起包进了油纸里。“不能让你白跑腿,拿回去给六哥下酒吧。”

  “多谢七叔公。”苏录也不客气,笑眯眯地接过来揣入袖中。

  其实苏大吉素来出手大方……酒坊是族里的,再抠搜也不能变成自家的,还不如大大方方,卖个好人缘,坐稳大掌作的位子是正办。

  苏录很了解他这种心态,集体企业领导嘛。所以看到大肥猪变成了腊猪头,就知道酒坊真的山穷水尽了……

  谈合作的时机,也就成熟了。

  ~~

  苏录当晚提前离家,跟二哥一起去陪干娘过节。

  见他哥俩一起来了,可把干娘高兴坏了。

  唯一的遗憾是儿他爹没有留下来一起过节……

  “今天又不下雨,我没有理由不回去啊。”苏有才小声解释道:“老爷子还知道他俩来你这了。我要是再不回去,指定会起疑心的。”

  “你还没告诉老爷子……”干娘小声问道:“在我这干的事儿?”

  “是。”苏有才点点头,叹气道:“没办法,咱俩爹之间的过节太深了。我怕说了,直接就没法跟你干了……”

  “唉,那你回去吧。”干娘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又将刚买的各色吃食分一半装在苏有才的竹篓里,让他带回去孝敬老人。

  ~~

  虽然忙到天黑才打烊,干娘还是用最短时间张罗了一大桌好吃的……

  虽然大都是猪耳丝拌黄瓜之类的简单来料加工,但绝对心意满满。

  今天过节,当然少不了肉粽和粽子蛋。好吧,也是街上买的……

  “娘从做姑娘开始就没下过厨房。儿啊,凑合着吃吧。”干娘歉意地看着两个好大儿。

  “干娘没事,俺就爱吃街上买的。”苏泰憨憨道。

  这话倒也没问题,这年代街上买的,除了食品卫生,各方面完爆大部分家里做的。其实大部分家里的做的,也不怎么卫生……

  “爱吃就好。夏哥儿来得少,今天一定要多吃点。”干娘今天重点关爱对象换成了苏泰,要的就是个不偏不倚。

  “秋哥儿还小要念书,夏哥儿已经长大了,今天陪娘喝盅雄黄酒?”干娘拿起小小的锡酒壶,询问道。

  “俺能喝一点点。”三斤不醉的夏哥儿谦虚道。

  “太好了,来娘给你满上。”干娘高兴地拿起酒盅,刚要倒酒。

  却见苏录也从袖中掏出个黑瓷酒瓶,搁在桌上道:“不如喝点这个吧?”

  干娘看那酒瓶就眼熟,点点头道:“就依秋哥儿的。”

  “我来倒酒。”苏录虽然不能喝酒,但劝酒很积极。给干娘倒上了一盅,笑道:“干娘快尝尝,是不是那味儿?”

  这下干娘知道这酒的来历了。不动声色端起酒盅先嗅后品,微微闭目描述道:“初入口便是生猛的糙辣,像沙砾刮过舌尖。新酒的冲劲直蹿鼻腔,带着股子没驯服的野气——这是没勾调的头道酒。”

  又感受了少顷,继续品道:“咽下去还算顺喉,但回甘不足,舌根泛着生涩……”

  “不是凤曲法酒。”说着说着,她声音渐小,低头哽咽道:“是二郎酒没错了……”

  但老板娘旋即便挣脱了旧日的漩涡,重新朝两个干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你们真捣鼓出来了?你们就是上天送给娘的救星啊。”

  “娘别这么说,我们是互相拯救的。”苏录微笑道。

  “嗯。”苏泰点点头,忍不住看一眼苏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干’字省了,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省……

  “既然真能把二郎酒复现出来,那咱们就大干一场吧。”干娘心情激荡道:“我儿说怎么办吧!”

  “当然听娘的。”苏录乖巧道。

  “少来。”老板娘用食指轻轻戳了苏录脑门一下,笑道:“当娘的不知道你?明明一肚子主意,却老喜欢把人当枪使。”

  “娘错怪孩儿了,我不是得以学业为重嘛。”苏录叫起撞天屈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不管,我儿得先给定个方向,不然娘心里慌。”老板娘一挥手,不容他分说。

  “好吧。”苏录只好点点头,缓缓道:“依我之见,咱们肯定是不能自己搞的,白酒是个大生意,咱们没这个实力。”

  “是,不光酿酒,从运输到销售,里头门道多着呢。”干娘深以为然道:

  “娘为什么从没动过这酒的念头?除了我不会酿酒之外,就是心有余悸啊……”

  说着她长长一叹道:“既然要酿酒,娘也不瞒你们了——当初田田爸先带了一些酒,到县里请同行和酒楼的老板品鉴。”

  “结果非常不错,但也让一些人不高兴了,当晚就有人往他的住处扔了只死鸡。半夜里还有人敲窗户警告他,不许把二郎酒卖进县城,不然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老板娘眼圈通红道:“结果他真就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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