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79节

  学生们谨受教,赶忙记下讲义。

  但等先生下课一走,他们便面面相觑道:

  “你听懂了吗?”

  “似懂非懂。”

  “略懂……”

  “那就还是不懂。”

  说完齐刷刷回头,望向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位:“哥,讲讲呗。”

  苏录无语道:“你们怎么知道我能听懂?”

  “哥是谁?要是以你的悟性还听不懂,我们就回家种地得了。”同窗们朝夕相处快半年了,焉能不知苏录之神机颖悟,远超同侪?

  “别这么说,我也没有完全参悟。”苏录谦虚笑笑,面对众位‘义子’求知若渴的眼神,他只好点头道:“那我们就探讨一下吧。”

  “好嘞!”呼啦一下,十七名同窗全都围了上来,连林之鸿和乔枫也不例外。

  ~~

  其实苏录听起《中庸》来还真不太费力。并不是说他的智力高过同窗多少,而是现代教育培养的辩证思维与《中庸》的核心智慧高度契合。

  譬如《中庸》反对‘过’与‘不及’,强调‘时中’,根据情境动态调整分寸,这与现代辩证法中‘矛盾平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思维不谋而合。

  而且后世的社会生活环境,也恰好与《中庸》形成了呼应。比如频繁面临工作与生活、个人与集体的平衡问题,人自然对‘适度”的价值有直观体验,更容易体会‘致中和’的意义所在。

  所以苏录学《中庸》不说掌中观纹,至少也不会像同窗们一样雾里看花。

  在他看来,子思所谓的‘天命’,指的是宇宙间的根本法则——比如花会开、人会死,春去秋来、循环不止,这不是谁在背后指挥,而是自然本然的运行规律。

  所以‘天命之谓性’,就是在说生命的本性,源于自然规律的赋予。

  所以就像人有高矮美丑,人性也有善恶之分,这正是天命无偏无私的体现。

  但这样确实与孟子的‘性善论’不太兼容。这对苏录没问题,因为他本来就不相信‘人性本善’,当然也不认可荀子的‘性恶论’。反倒是认可子思这种‘天命赋性,无谓善恶’的自然之性。

  所以在他看来,既有天生的好人,也有天生的坏人。但大部分人都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就看其当时表现出的哪一面。

  可他自己这样理解不要紧,但不能跟同学们乱讲,大家是要考科举的,还得高举‘性善论’的大旗不动摇。所以他得设法替他们,将子思和孟子的说法统一起来。

  思考片刻,苏录缓缓对众同窗道:

  “此理以物喻之可明——麦应夏而熟,谷遇霜而实,非人力而为,乃其生而有此性,此即子思所谓‘天命’,为天地万物固有之本分,实乃自然之理,而非有某一主宰号令。”

  “这样啊!”同窗们恍然道:“这样理解一下子就清楚了。”

  “我还以为天命为神祇降旨,定富贵祸福呢。”李奇宇讪讪道:“天天老天爷老天爷的,叫习惯了。”

  “可是若如苏兄所言,草木有荣枯之性,禽畜有本能之守。人亦如是的话,孟子怎么会有‘性善论’呢,应该是人性有善有恶才对呀?”乔枫果然一下就问到点上了。

  “问得好。”苏录笑道:“因为‘性’非观言行表象,乃天生善端,如草木向阳,本自纯粹。”

  “确实。”同学们深以为然道:“虽是天性,草木天生就会向阳而生,而非相反。恰如人心向善……”

  “其实也有一些喜阴的植物。”苏录谈笑间替老孟打了个补丁:“但哲学研究的是一般规律和普遍性,而非个例和特殊性,孟子的性善论亦是如此。”

  “好一个‘一般与个例’,‘普遍与特殊’!”乔枫拱手致谢心悦诚服道:“感谢兄长解我长久之疑惑,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贤弟夸张了,我这不过是在朱子的‘理一分殊’论和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基础上,略作演绎而已。”苏录笑道。

  “能在先贤的基础上进一小步,也是我等无法想象的。”乔枫懂得比一般同学要多,自然更清楚苏录的厉害。

  “那么哥请问,既然性善是普遍,性恶是个别,为何圣人常叹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呢?”这时林之鸿又饶有兴致问道。

  “是啊是啊,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可不在少数了,不能简单以特例而言。”同学们深以为然,都望向苏录,等待他的解释。

  “好问题。”苏录笑眯眯看一眼林之鸿,心说我看你是难为我胖虎。

  好在苏录是学辩证法长大的孩子,略一思索便道:

  “犹嘉苗生瘠土,为莠草所蔽、虫蚁所伤,其非苗之过。常人本有善根,后为陋习所移,乃境遇之故。孟子言‘人性本善’,是说人人心里都有颗善良的种子,作恶是后来被不良环境染污了,并非天生如此。”

  说着他对林之鸿笑道:“圣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是在说这样的环境让人做不成好人了。”

  “受教了。”林之鸿深深一揖道:“兄长真是高屋建瓴,辩才无碍!”

  “后一个可不是什么好词儿。”苏录不禁笑道。

  “没事,是我有意刁难兄长在先的。”林之鸿也坦诚道,两人相视大笑。

  在苏录的讲解下,同窗们终于明了了今天所学的内容,纷纷道谢不迭。

  ~~

  接下来的课程亦是如此,先生讲的内容,他们多的能听懂七八成,少的只能听懂一半,全靠苏录下课补习,这才没有愈学愈罔。

  好在《中庸》只有三千五百字,苏录这个免费助教,也不用当太久……

  张先生起先还纳闷,这一届学生怎么格外聪明?自己讲《中庸》,他们居然还都能听明白。要知道有些地方,他自己都不是特别的明白……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并非他不学无术,因为《中庸》之抽象思辨与微言大义,不是熟稔朱注,或者常年浸淫此道就能悟透的。

  跟‘道可道、非常道’,差不多一个意思。

  所以他感觉很奇怪,难道这帮弟子都是天才?老师讲不太明白,他们却能听明白?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原因,原来是苏录在课后给他们开小灶。

  看着弟子们围在自己的得意门生周围,听他讲解自己上课的内容,张先生是既高兴又害臊……

  ~~

  这天午休,张先生的特别辅导时间。

  苏录进来备课耳房,却见张先生给自己准备了一把椅子。

  “坐。”张先生伸手相请。

  “先生面前,弟子当侍立听训。”苏录忙道。

  “让你坐你就坐,难道要我陪你站着?”张砚秋道。

  “是。”苏录只好坐下,不解问道:“先生这是所为何事?”

  “我要向你请教学问,当然不能无礼了。”张砚秋正色道。

  “先生说笑了,请先生考校。”苏录忙道。

  “不是说笑。我所见过的读书人里,能把《中庸》讲明白的寥寥无几,而且只是自圆其说,难以服众。”张砚秋却摇头道:“就是山长,你让他从头到尾讲一遍,肯定也有讲不透的地方。”

  “这是正常,微言大义就是这样。”苏录理解地点头道:“师父领进门,还得靠个人参悟。”

  “但我问过几个同学,你却能把我教的部分讲得清清楚楚。”张砚秋沉声道:“我让他们复述过你所讲解的内容,既不出自朱注,也不出自郑注,甚至不出自任何先哲文章,更像是你自己的理解。”

  “……”苏录心说其实也是出自先哲,只不过是现在没出生的先哲。但这事儿他讲不清楚,只好含糊道:“同学间探讨想到哪说到哪而已,作不得数。”

  “那就更可怕了。”张砚秋瞠目结舌,说着起身拱手道:“好徒儿一定要教教为师。”

  ps.刚才断网了,好一个修,先用手机热点发了这两章。后两章稍等哈,没检查完……

第99章 谁的弟子如此优秀?

  说是请教,其实是张先生将他对《中庸》的困惑讲出来,苏录说出自己的看法,然后两人进行探讨……

  先生抚卷问道:“子思子言‘君子而时中’,朱子注‘随时以处中’,请问‘时中’之‘时’,当以何为准?若遇礼与情相悖,如亲丧未及三年而家贫难继,是守礼为中,还是权变为中?”

  苏录拱手答曰:“学生以为,‘时中’之要在‘合其本’。昔者孔子绝粮于陈,犹弦歌不辍,非不知困,乃守道之本也;若亲丧三年而举家将饿,此时权变缩短丧期,非违礼,乃全孝之本……因孝不止于形式,更在存亲之心。《中庸》言‘道不远人’,盖时者,非泥于古礼之迹,而在循本心之诚、应世情之实,此谓‘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先生颔首赞曰:“好一个‘时中’之要在‘合其本’,受教了。”

  “弟子也要请教先生。”这回轮到苏录问道:“孔子言‘中庸其至矣乎’,然‘中庸’既为常理,为何谓之‘至德’?”

  先生答曰:“‘至德’之‘至’,非高不可攀,乃‘恰到好处’之极。庖丁解牛,刀刃入隙,游刃有余,此‘中’也;若过刚则折,过柔则钝,皆失其‘至’。故‘中庸’非折中调和,而是‘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如治水者,或堵或疏,乃因势利导;用兵者,或攻或守,乃随机应变。”

  苏录又问道:“常人日用之间,如何得‘中’而不失?”

  “常人失之‘中’,多因私欲障目:见利则趋,遇危则避,此‘过’与‘不及’之根源。颜回‘不二过’,非无过也,乃能‘克己复礼’,时时反观。故‘得中’之要,在‘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先生答道。

  “学生受教了。”苏录恭声应下。

  这回又轮到张先生发问,“若遇乱世,礼崩乐坏,‘中庸’之道何以为继?”

  苏录答曰:“弟子以为,观冬雪覆竹,竹弯而不折,此‘中’之韧性也。乱世之中,‘中庸’非与世浮沉,乃先生前番所言‘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故中庸之道,不在时势顺逆,而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之心。”

  “好好好。”张先生拱手大赞曰:“吾徒将来必为大儒良师,为往圣继绝学。”

  “先生又谬赞了。”苏录忙逊谢道:“弟子只求读书进学,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便足矣。”

  “哎,天赐你才华不是让你浪费的,有了大的能耐,而不做大的事业,可谓罪莫大焉。”张先生摇头道。

  “那也得等到弟子有了大能耐再说。”苏录苦笑道。

  “哈哈,也是。”张先生捻须颔首:“能自知而不自满,善莫大焉。”

  ~~

  紧张的课业令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五,第五次月课到来了。

  这次月课也叫年中考,是学年过半的一次考核,因此重要性要超过平时的月课,非但由山长亲自命题,头名的膏火银也提高到了一两银子,其下皆有倍增!

  虽说重赏下必有勇夫,但鉴于开学以来,朱子和一直断崖式领先,大家普遍认为,这一两银子就是奖给他侄子的。

  尽管二三四名都在省身斋,但林之鸿和乔枫已经四连败于朱子和手下了。公认最有希望挑战朱子和的苏录还欠火候,这次能战胜两位同窗,进步个一两名就不错了。

  在大家看来,苏录想要威胁到朱子和,还得再过上几个月……

  不知不觉中,孙山同学已经进步到,可以拿来跟第一名作比较的程度了。

  但这些闲谈都跟苏录没关系,他的眼里只有这次的考题——

  ‘君子之道费而隐。’

  此句出自《中庸》

  依然是用苏录非常喜欢的辩证法,阐述中庸之道的广大和精微。所谓广大之处,没文化的老百姓也能知道一些;精微之处,就是圣人也有无法参透的地方。

  审题时,苏录想到这恰似自己和张先生的论道,自己刚学《中庸》就能侃侃而谈;张先生浸淫多年,依然有不通透的地方,这就是中庸之道的广大与精微啊。

  由此感而发,一篇八股文便在他心中成型了。

  入学半年来,苏录的水平已经精进到,无需再进行半文半白的过渡,直接就可以写出合格的八股文了。当然反复地修改推敲,还是免不了的……

  在草稿上修修改改,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苏录便拿过印着红格子的答题纸,悬腕执笔,认真誊录起来。

  只见他竖画藏锋左起,悬针劲挺不逾中线,收若游丝;垂露格底轻顿即转,墨凝如珠。

  通篇疏密得宜,笔画舒展不越界,偏旁揖让不挤塞。墨朱相映,瘦硬含温润,拘谨化从容,进步十分明显。

  写完之后,苏录又检查了一遍,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从文章到书法,都是自己一年前无法想象的……

  没过多会儿,院中云板敲响,监考先生道:“停笔交卷。”

  ~~

  待那先生收卷走人,省身斋中瞬间成了闹市。

  众同窗心情不错,大声喧闹。李奇宇回头问苏录道:“哥,你考得咋样?”

  “应该能拿到一分。”苏录笑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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