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人果然是个能做事的,四伯父可真真慧眼如炬啊。”
姚弘旭认真打量了他一眼,稍稍感叹了一句,便把千恩万谢的贾雨村打发走了。
等甄从义送人回来,他便问起了那极关键的嫌疑人“八月娇”,却不料甄从义竟面露难色,语气迟疑:
“才刚已有巡检来回,说是寻到了‘八月娇’的踪迹,只是...只不敢登门缉捕。”
“哦?是贾、史、王三家中哪一个?”
姚弘旭登时来了兴趣,只以为发现了什么劲爆消息。
“倒不是这三家,而是......而是在水大人的府上。”
甄从义连忙摇手否认,而后又悄声提醒道:
“听人说,那‘八月娇’正在水大人府上学戏,似乎是水大人预备给理亲王的礼物。”
水大人?
两江总督水明泰!
是了,那“姣好少年”可不正是自己那个二伯所钟爱的吗?
妈的,堂堂从一品总督,还是亲舅舅的身份,却如此谄媚逢迎,这是生怕惯不死我那二伯啊!
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搞得好事业?!
看来自己缴完投名状,就该准备跳车了,不然肯定会被他们带进阴沟里!
姚弘旭起身踱步不止,不觉眉头紧蹙:
“听人?听谁?!”
第157章 诣王驾子明再接案
在前身为沐王府的总督衙门南边二里地,便是前明常遇春的府邸所在,如今几经翻修转手,到了水明泰的名下,门前明晃晃地挂着“水府”的横匾。
这水府前头屋宇宏深,庭院开阔,形制崇丽,后面的花园内假山叠石、池塘花木、曲廊亭榭......种种应有尽有,极尽富丽堂皇。
临水的大花厅中,西面是座轩阔的戏台,三面环水,四方和风,端是个风生水起的所在,上面水府家养的百福班正在耍枪弄棒,排词练曲,真真好不热闹。
独有个半大的小丫头穿着不合身的戏服,舞着个短木枪,在人群中顽皮地钻来钻去,学着师兄师姐的腔调哼哼唧唧个不停,惹得众人或笑或嗔,一时更加起劲了。
直到见得她爹——百福班的班主余康带着那新来没几日,生得极好看的师兄从幕后转出,她才偷偷消停了下来,乖乖蹭了过去,低低唤了声“爹爹”和“琪官师兄”。
“见过莺儿妹妹。”
蒋玉菡勉强笑了一笑,便仍心事重重地去望余康,婉声愁叹道:
“班主,那金陵府的巡检当真...不用去理会吗?”
如此形容声色,天生该入我梨园行啊,只可惜其心不甘,其行跳脱,却未必好成名角的。
就算成了名角,也未必能得长久......
余康瞧着面前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的嫽悄少年,微微蹙了蹙眉,先没好气地打发走了腿边早已变成星星眼的自家女儿,才负手挺胸,语气随意道:
“在这江南地界,莫说是金陵府了,就是巡抚衙门的缉签,也绝进不了咱们的府上。
更何况,头里我已和那相熟的巡检已说的明白,你是要送去京城孝敬王爷的,便是杀人放火的案子,到此也该了了。”
见才刚午匀(13-15)的少年登时面露喜色,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抵触与不甘也消去不少,他因又沉声嘱咐道:
“你禀赋虽还不差,但入行到底晚了几年,记得要勤下苦工才是......
如此到了年老色衰之时,到底还有个谋生的法子。”
蒋玉菡怔了半日,清声应下去了。
暂且不提。
且说姚弘旭问明了情况,确认那“八月娇”就在水明泰家里,也懒待理会那狐假虎威的百福班班主,只先命高泰带人去水宅前后监视,然后便命将洪门子锁来提审。
在甄从义等人惊愕的注视下,茫然无措的洪门子一听是讯问薛蟠案的事情就立时煞白了脸,却还能结巴着分辩。
但等被姚弘旭径直问及他和薛家父子、‘八月娇’的关系,整个人便抖若筛糠,慌不可抑起来。
勉强挣扎了一会子,终究还是在被上刑之前颓唐地交代了清楚。
一时录完了口供,姚弘旭将勘明动机、固定证据、查没赃款之类的琐事交给了甄从义去办,自己则带齐了卷宗,打马北上去了总督衙门。
稍稍等待之后,便在三堂官邸见到了一身蟒袍,伏案疾书的姚绍瑀,旁边还有十来个未着补服,但官气难掩的中年正在垂首听训。
有尊者在上,姚弘旭也不好受礼,索性就不让苏培盛通传,只在外间静候。
便听得这些人原都是江南省内归班待诠的近科进士,或是因被革赋闲、或是在候职待缺的往日官僚。
共同的特点就是有功名在身,符合干部任用的基本要求,再有就是和当前的官场纠缠不深。
因此在被姚绍瑀面试之后,就被征为了王府属官,持钦差令去督办赈灾修河的事务。
府县官出身的,多像贾雨村那样去负责筹粮,新科进士和清贵官儿就被派去州县里核对受灾面积和人数,技术官和事务官则多去往了修河、赈灾的第一线......
如此该是能降低不少赈灾修河的过程中的损耗,算得上是一个极好的节流手段了——
甚至可以说,这已经是在不动吏治的情况下,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
而对自家四伯而言,表面上所付出的是会替他们保荐奏功的承诺,实际上则是得了个名正言顺挑选人才,充实羽翼的绝好机会。
如此手腕,真真可畏啊!
得益于前世人均修行了十年的屠龙术(政治),还有平日里与其他大国接班人的交流辩论(键怔),姚弘旭边听边想,一时倒也颇有所得,心中不禁既觉赞叹,又生警惕。
等这些得了新职司的官员或跃跃欲试,或面色踟蹰的去了,姚弘旭才在苏培盛通传后进去拜见,对面色微疲的姚绍瑀正在舒缓眼周的举动佯作未觉,径直将手内卷宗递到了他面前——
摆明了是在偷偷欺负老年人,还有表达自己对他拿薛家作筏子的微微不满。
毕竟案子都查到了这个地步,再装傻下去他只怕就要怀疑自己城府深沉了。
“子明倒跟我一样是个急性子,急点好啊,急点才能做事嘛。”
姚绍瑀愣了一愣,还是摆手挥退了苏培盛,一面笑着感慨了句,一面就接过卷宗瞧了起来。
不快不慢地看了一刻钟,姚绍瑀方才掩卷抬眸,并不提那“原谋”罪刑区别,只微微笑赞道:
“不过大半日功夫,子明就能查到这种程度,叫伯父也叹为观止啊。”
不待姚弘旭谦辞,他又随口问道:“所以子明眼下是想缉那‘八月娇’到案?”
姚弘旭忙回:“伯父慧眼如炬,侄儿正想如此,只是水制台(总督尊称)那里.....”
“子明只管寻水大人说明就是,他素来秉公持正,自然不会干涉司法。”
姚绍瑀摆手将他打断,笑着看向了门外那匆匆而来的人影:“蔚文公,你说呢?”
来人胸补仙鹤,衣紫腰玉,可不正是水明泰。
他此来原是劝阻姚绍瑀征官下放的事情,待弄明白姚弘旭只是要传那蒋玉菡去做证,满口答应下来之后,忙就劝姚绍瑀收回成命,以免下面令出多端,人心惶惶,反而耽搁了赈灾修河的进度。
姚绍瑀打着哈哈笑着:
“他们下去原只是为了监察督办,并不影响府县官儿办事,蔚文公只管放心就是。”
水明泰又劝了几句,见仍是无果,面色便难掩不虞,当即以公务繁忙为由,随意告辞而去。
姚绍瑀轻叩着檀案,渐渐沉默了下去。
这就是两江总督的含金量吗?瞧着都能和身负钦命的郡王分庭抗礼了啊。
而且自家四伯似乎也拿他没法子......毕竟他还是二伯父的亲舅舅呢。
姚弘旭看着水明泰几乎就是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中很是啧啧称奇了一番,对他方才礼数上的怠慢暂时也就不在意了。
又瞧了瞧神色幽幽,沉吟不语的自家四伯,便也要告辞出去,却被姚绍瑀轻笑着唤住:
“子明之才还在伯父意料之上,真可谓是吾家之麒麟子,伯父少不得还要厚颜再请子明帮上一忙。”
姚弘旭虽被这炭篓戴得有些晕乎,却连忙本能地推辞道:
“伯父谬赞了,侄儿此番不过误打误撞,实再难......”
姚绍瑀轻飘飘地打断了他:
“我瞧子明的意思,是要洗脱薛家子‘原谋’的罪名,可这‘造意祸首者’却似乎也未规定只限一人罢?
那薛家子纵然是被人设了局,可指使家奴殴人的仍然是他,足见其本心之恶,怕是不好就说他不是‘原谋’的。”
他这是见案情清晰之后,便转而行使司法解释的权力了,而自己一没声望,二没官爵,自然是争不过他的,除非再去打掉“致死”这条......
但冯渊的死亡即便真有隐情,薛家奴仆的殴打仍然是他死亡的必要条件,到头来这四伯若再来个“司法解释”,自己还是拿他没辙,最多只能将案子闹到御前,交由皇祖父圣裁。
可那样一来,幼君那儿就要多受许多流言蜚语了......
姚弘旭微微沉默了一会,终究无奈拱手道:
“不知伯父有何吩咐,侄儿......洗耳恭听。”
姚绍瑀目中笑意一闪,语气随意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宗命案中还牵涉了些行贿受贿、渎职枉法的罪行,子明趁便一齐查明了,倒也不必声张,回来说于我听就好。”
行贿受贿?渎职枉法?
是那王锡琛!还有他爹王近颜!以及他们背后的......水明泰!
自己这是成了姚绍瑀敲打水明泰的棒槌了......
姚弘旭瞬间反应过来,心中一时叫苦不迭,刚要再讨价还价一番,那边姚绍瑀已经让写好了新令,用过了钦差关防和郡王宝印,亲手递送了过来。
他只得苦笑着接过,又在心情不错的姚绍瑀亲近的挽留下多坐了一会,说说闲话。
但伯侄两人未清净一会,雍王府长史姜铎拿着文书匆匆进来,似有要事禀报,但见姚弘旭在此,连忙上来见礼之后,就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姚绍瑀笑着拦住了知趣起身的姚弘旭,又瞧向姜铎道:
“钦差本就无私事,何况子明又是本王最亲近的侄儿,姜先生但奏无妨。”
姜铎连忙应了,一面奉上文书,一面急声介绍道:
“常大人有急报从山阳传回,言说年关前后的‘盗起’(见本章序○辛亥)并非匪乱,而是灾民难活被迫讨粮......”
姚绍瑀快速翻阅着手内奏报,一时眉头紧蹙,语气冷肃:
“父皇连下三道圣旨,严令地方加意抚恤,藩库增拨银两,漕运调运粮食,好让灾民得以过年,如何竟至于此?!”
姜铎瞧了眼那边肃容端坐的姚弘旭,猜出了些自家殿下有意拉拢他的心思,便思忖着如实回道:
“常大人初步查明,山阳令王伟瀚虚报灾民人数,贪污朝廷善款,倒卖赈灾粮食......几乎把事做绝,以至于酿成此祸,且如今仍未收敛。
而淮安府那也在有意无意地遮掩回护......
下臣以为,似乎正可由此着手,稍稍杀鸡儆猴......还请殿下裁夺。”
“区区一个七品县令,竟敢这般鱼肉百姓,这老畜真真该杀!”
姚绍瑀边听边看,直被气得咬牙切齿,拍案而起,来回踱步了半日,方才稍稍敛容,沉声喝命道:
“令!着常煦将淮安知府就地免职!由他暂行署理!将山阳县令下狱,即日递解金陵!
本王要亲自审他!
再传令督抚衙门,速速选官增补两职,派员前去查勘,务求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