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弘旭目光一闪,默契地和林如海交换过一个眼神,仍由他代为问话:
“既如此,提引加银的政令是哪任盐政下令推行?所得税银何在?出入账目何在?”
“如今库存余银中,又到底哪些是往年经费结余,哪些是那提引税银?”
“还请诸位总商从实道来,否则姨爹奏疏一上,此事可就再难转圜。”
清亮果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切中肯綮的问题有序抛出,直叫众人侧目。
条理分明,思虑缜密,倒也十分难得,不过这最后一句看似威胁,实则转圜,竟是全摸透了我的心意。
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察言观色的功底,该说不愧是天潢贵胄吗?
还有...敏儿对外人素来清冷,却独偏爱于他,莫非也是因此缘故?
林如海心中微觉古怪,面上却只一派沉肃,令诸商不敢答言,只不住拿眼去瞧卢见曾:
这个假道学,收了我们那些银子,总该办点事罢?
卢见曾面皮微抽,无奈起身,愁眉叹道:
“这些本就要与大人细细说来的,只是不意姜夫子竟敏锐如斯,真真后生可畏。”
这话却比先前的随口称赞要显真诚了。
顿了一顿,他又试探道:“如若大人准予,下官这便一一道来了。”
林如海看了眼护在自己身前的姚弘旭,见他恍若未闻,便知再赶他不去。
而且话到此处,留这皇孙在此见证,对自己也是有利无害。
因此便轻轻颔首道:“有劳卢大人。”
这姜弘旭到底是何来头?竟让林如海这般信任...又或者迁就?
卢见曾按下心中狐疑,理了理思绪之后,也就娓娓道来:
“因今上圣明慈悲,于兴泰三十年明诏天下,日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又命各地督抚推广种植玉米、番薯、马铃薯这些高产的外来粮种,以益民生。
故而国朝生齿日繁,远迈前朝,实为古今未有之太平盛世。
因此从兴泰三十六年起,两淮盐务每年额引销尽,额课全完,所以时任盐政水明泰大人便奏陈‘预提次纲之盐运销,以补本年之不足’。
后获今上俯准,以此开‘提引’先河。”
“这提引原不该再多征税银的,但当年陛下起意南巡,命两淮官商接驾,又不准动用藩库存银。
是故水明泰大人决心将当年预提的三十万引,每引加银三两,以为报效君父之意,之后便为成例。”
“十年以降,历经三任盐政,共预提二百一十八万引有余,得银约六百六十万两,一应出入账册都由八大堂商保管。”
“至于如今之库银,我也不敢欺瞒大人,里头...尽数都是去年提引税银,并无一分是历年结余了。”
语气平淡至极,内容振聋发聩。
好家伙!等于运库被你们搬空了,现在这里头全是赃款?!
吃到惊天大瓜的姚弘旭目光一阵闪烁,心下暗自盘算:
有这般把柄在手,自己或许可以摆明车马,以势压之了。
他们若不敢干掉我,就得乖乖掏出一百万来赈灾!
他这儿正窃喜着,那边厢林如海数十年的养气功夫顿时破功,心中早已盈满惊怒,径直戟指而骂:
“六十五万两的存银竟被尽数亏空?!
卢见曾,尔等当真就不畏死?!”
“下官自知罪责深重,甘愿听从大人发落。”
卢见曾刻下满脸愧然,并不辩驳一言,但微微迟疑之后,又恳切劝道:
“只是...两淮盐商十年中迎驾三次,单上年那次便用银一百八十余万两,除盐商捐输之外,运库存银也悉数报效,才勉强未负皇恩。
下官与郭公、甄公、常公三位大人也常想向皇上坦诚谢罪,丢官去职倒也无妨,只唯恐皇上失落自责......
那时吾等臣工纵百死而罪难赎!
还望大人详查慎思啊。”
事关接驾要务,纵使知道里头必然是一屁股烂账,但又岂是臣子可以置喙的呢?
冰凉的无力感浇灭了满腔怒火,林如海缓缓垂下了手臂,不动声色地按在了左胸,强忍着那一阵阵钻心的绞痛,凝眉打量着众人,一时默然无语。
汪朝宗适时地呈上了三本厚厚账目:“一应提引税银出入明细全在此处,恭请大人鉴览。”
场中仍是一片死寂。
好半晌,林如海才抬了抬眼皮:“那多出来的一万两可入账了?”
听了这话,汪朝宗心中一阵轻松,又生点点怅惘,张口欲言之际,那张四可已抢先堆笑回说:
“大人说笑了!那一万两是我们这些个凑的些许心意,并不是提引税银,也不在运库账上,还请大人放心赏收。”
这就是要拉自己下水了。
林如海心头一动,面上仍状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那卢大人可有份?”
张四可忙回:“有的,大人,都是有的。”
卢见曾拉下了脸去,却也并未反驳。
林如海便不再多问,一径负手而去,只留下一句:
“先锁库罢,本官今儿有些乏了,此事改日再议。”
卢见曾目光微闪:“大人,那常大人处?”
“且让他等着!”
说话间林如海已到了铁门前,惊喜落空的姚弘旭不甘心地从汪朝宗手中抽出了账册,便追上林如海一齐开了门出去,旋即就要关门落锁。
“欸,姜夫子且慢!我们还没出来呢!”
仓内登时一阵兵荒马乱,饶是卢见曾一贯儒雅风流,此时也忙提起横澜紧迈几步,跟着一众堂商匆匆逃出。
第40章 送花魁文淑择婿
“砰!”
“咔嚓!”
姚弘旭合了铁门,先落下盐院那只大锁,方才毫无诚意地拱手致歉:
“小子急着完令,连累诸位大人出汗了。”
卢见曾等人瞥见林如海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知姚弘旭此举正合了他的心意,只得连道无事,又殷勤着要送林如海出衙。
一时出了正门,林如海坐回轿中,打起仪仗去了。
等人下了务本桥,立在原处的众人方才小声议论起来:
“这关就算过了?”
“呵,不过又能如何?
事涉接驾不说,还有那三位大人牵扯在里头,相信林大人自会取舍权衡的。”
“虽如此说,但那银子他一日不收,我等便一日不好安心啊。”
.......
“说起来,林大人五世列侯,家资巨万,未必就能看上那一万两银子的...
卢见曾也拈须沉吟了一会,而后看向了蹙眉不语的汪朝宗:
“老汪,你看那姚梦梦...要不也一齐送了去?”
“这...”
汪朝宗微微一愣,索性坦然笑道:
“卢大人,实不相瞒...这个姚梦梦,我是真有些一见钟情了,且再看看,再看看罢。”
卢见曾对这兼领萧、汪两家盐旗,实力冠绝两淮的大盐商也不好催逼,只得笑着揭过此节:
“朝宗宝爱尊夫人之名合城皆知,如今难得你有这般意趣,本官难道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不过,那姚英子...林大人似乎也是真喜欢,朝宗可莫要坚守自盗才是。”
一番话说得场内众人都是大笑。
汪朝宗倒还云淡风轻,只摆摆手道:
“大人说笑了,早起过衙之前,我就打发管家领了银子去鸣玉坊,想来这会子应该去县里过完了身契,只等乘夜用小轿送去盐院就是。”
正说着话,一行骑士打马到了街前,汪府管家匆匆滚鞍下马,急步到了跟前。
汪朝宗心中一沉,刚欲拉他避到一旁。
早起没抢到美差,头里更遭一顿折辱,早憋了一肚子火的薛珅登时阴恻恻地道:
“这会子赶着过来,想来定是把差事给办砸了,咱们八家可都出了银子,莫非却连听也听不得了?”
这下连鲍、马在内,剩余五人都是附和。
汪朝宗无奈,只得让管家当众回话。
管家脸上神色极其古怪,语气倒还流利:
“小人奉命去买小姚姑娘的身契,却遇到了两家来争买的......
最后,鸣玉坊十三娘便将两位姚姑娘都送出去了。”
众人皆是大惊:“送?送给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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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下,大树巷。
汪宅后花园,水南花墅中。
萧文淑看过陈妈递来的八字,上面府中丫鬟的八字都与汪朝宗不合,只有婉儿的正配,命中合该有一男丁。
只是两者八字相合却是奇数,须得三个月内过门。
若不然,大旺转为大煞,相合变作相冲,男方就会有牢狱之灾。
这却是要抓紧了!
萧文淑黛眉轻蹙,一面将红纸叠好收了,一面顺手推开旁边不住偷瞄的汪雨涵。
而后抬眸看向了对面素服淡妆,怀抱琵琶,垂眉敛目盈盈而立的姚梦梦。
小脸蛋,尖下巴,蜂腰细腿,这可不像是个能生养的样子啊。
幸好想出了这个主意,不然朝宗岂不是在她身上白费工夫?
她心中闪过一丝庆幸,抿了抿唇角笑意,语气柔和道:
“昨日盛装浓抹,虽显明艳,却更彰媚态,实在有些出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