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光年哈哈大笑,招了招手。
冯木解释说,两人碰巧在作协的大楼遇上,章光年一听说小师弟又有新作,便想要一睹为快。
“嗨,您想看的话,只管言语一声。”
方言把稿子递了过去。
冯木抬了抬手,示意章光年先看,然后拿起暖水壶,主动地给方言倒上杯茶:
“小方,我必须要代表《华夏作家》,好好地谢谢你才行!”
“不敢当,真的不敢当。”方言摆手道。
“当得!绝对当得!”
冯木要谢的不仅仅是约稿的事,更是要谢替《华夏作家》出了纪实文学这么好的一个主意。
刊登着《5·19长镜头》的最新一期,在文坛闹出不小的动静,因为是全国首部真实记录五一九事件前前后后的小说,同样也引发了广大读者的讨论,销量从原先的三位数,直接暴涨到五位数。
“这篇小说,我也看过,跟传统的报告文学截然不同,可谓是别具一格。”
章光年评价道:“没有出现任何真实的人物,而是虚构了一个叫滑志明的小伙子,由他在一整个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的五一九事件里穿针引线,如果没有他的话,这小说会显得虽严肃但乏味。”
“是啊,我在编者案里直接写到,‘好一个洞烛幽微的长镜头!好一个寻新创奇的长镜头!’”
冯木笑了笑,“说起来,这还要多亏了小方,是他竭力地推荐让刘心午来写这个故事。”
《华夏作家》借此打响了名头,下一期自然要乘胜追击,而方言的这篇新作就是秘密武器。
因此,冯木比章光年更看重《狩猎》,抱着百分之两百的期待,从上到下,细细品读。
“岩子,你这写的倒像是一部魔幻现实小说?”
章光年皱了皱眉。
方言道:“师兄,准确地讲这不叫魔幻现实主义,而是幻觉现实主义,但根基还是现实主义。”
“幻觉现实主义?”
章光年和冯木互看一眼,然后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方言说,幻觉现实主义是从70年代开始,被西方批评家广泛的使用,跟魔幻现实主义的确有关联,不过幻觉现实主义的侧重点在“梦”上,梦境跟现实互为表里,虚虚实实,如梦如幻。
“怪不得小说里的这个主角,被污蔑、霸凌、羞辱和排挤后,就会梦到自己像林间的麋鹿。”
章光年恍然大悟。
“而且每欺凌一次,这个梦境做得就更逼真、更持久、更恐怖,简直就是他人即地狱。”
冯木感慨了一句,“颇有几分卡夫卡《变形记》的感觉。”
“不只是《变形记》,还有《乡村医生》,其实卡夫卡的很多小说,实际上全都是一个巨大的梦境。”方言说,“他不单单是魔幻现实主义,而且开创了一种仿梦小说,写的东西很有梦境之感。”
“的确,不管是不是真在梦里梦见的,落到笔上,落到纸上,它都充满梦境般的感受。”
章光年露出欣赏的目光。
冯木点头附和,“要不然,卡夫卡笔下的人怎么会这么像甲虫呢?”
“对,还有他的《城堡》。”方言拍了下手,“我们在梦里经常就是说,要进一个城,要爬一个坡,怎么都爬不上去,是吧?在梦里面经常被人追赶,在追赶的过程中,腿沉的几乎跑不快,越着急越跑不动,这实际上在小说里面写出来,就是很玄妙的一种状态。”
“可是世人普遍认为卡夫卡是魔幻现实主义,至于这个幻觉现实主义……”
冯木语气里透着一丝迟疑。
“我的这个‘幻觉现实主义’,既借鉴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也汲取了华夏古典文学写梦的方式,比如《红楼梦》的‘太虚幻境’。”方言道,“又比如《桃花源记》,一场魔幻,一场梦境,很多古代的志怪异闻、民间传说,都是梦境与现实的结合,我只不过是把华夏古老的叙事艺术和现代的现实主义结合在一起,用现实的手法来突出《狩猎》里的梦境和幻想……”
“听你这么一说,这种幻觉现实主义好像比魔幻现实主义更适合我们华夏文学。”
章光年挑了挑眉。
“这是自然,因为梦在华夏传统文化的影响非常深远。”
方言道:“像周公解梦、周易解梦,甚至把梦境划分为6种类型,用日月星辰的变幻来占卜吉凶祸福,又或者以梦为主题的文学典故,庄周梦蝶、黄粱美梦、梦笔生花、江郎才尽等等,更别提《红楼梦》、《聊斋志异》这样的古典著作,事实上,我们对梦的解析比弗洛伊德要早上上千年。”
“你这个观点倒挺新颖。”
冯木细细地琢磨了一番。
章光年道:“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马尔克斯或者福克纳,现在文学界有不少先锋作家最热衷的就是模仿他们,却很少有人真地想过本土化,用华夏的文化、叙事、神话来写。”
冯木欣然同意,“其实模不模仿并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让华夏式的故事魔幻得合理,依我看,小方这篇《狩猎》,能让华夏的作家们明白,原来还可以用我们自己的传统艺术这么写。”
“让他们看到一种新的可能性!”
章光年斩钉截铁道:“由传统梦文化和魔幻现实主义碰撞产生的‘幻觉现实主义’。”
“小方,你这是可是送了我们《华夏作家》一个大礼!”
冯木情绪激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狩猎》发表以后,会在文学界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第477章 《狩猎》发表
8月13日,鲁迅文学院。
余桦踩着拖鞋,踢踏踢踏地走回寝室,手上端着盆装满水的脸盆,脖子上挂着条毛巾。
“这天可真够热的!”
“可不是嘛!”
王硕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纵然屋里有电风扇,可奈何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呶,我这毛巾借你擦擦。”
余桦把毛巾放进脸盆浸泡,然后麻利地拧干。
“谢啦!”
王硕接过他地来到毛巾。
“你还在写你那个破爱情故事呐?”
余桦把头探了过去,就见桌上摆着一摞《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稿纸。
王硕白了眼,“怎么说话呢,这怎么就成破爱情故事了?”
余桦撇嘴道:“一女大学生爱上一小混混,还深陷泥潭,难以自拔,甚至是还为他自杀,这故事还不破啊?你就不能写点好的,歌颂下爱情,实在不行,就写个像《空中小姐》那样的爱情悲剧。”
“这你就不懂了吧。”
王硕嘿然一笑,“这叫女性特有的‘向下的自由’。”
“啥意思?”
余桦一脸迷茫。
王硕用毛巾抹了把脸,“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有过这样一段论述,‘向下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女性总被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一杯耗尽。”
“呵,有点意思!”
余桦从上到下,仔细审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上了文学创作班以后,说话不但文绉绉的,还能引经据典,可真瞧不出来。”
“那是,你们进步,我也不能原地踏步啊!”
王硕摸了摸鼻子道:“不过这话倒不是我看到的,而是方老师看过我稿子以后讲的。”
余桦回想起前些天方言来鲁迅文学院上课的情景,接着环顾四周,大为意外:
“铁生、阿城呢?”
“跟方老师去编辑部,找海晏聊《虎胆龙威》的剧本了。”
王硕把毛巾递了回去。
余桦感叹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啊,难怪这一上午都没见到他们的人影。”
两人在宿舍里闲聊了会儿,但依旧不见石铁生和钟阿城回来,直到谈及《空中小姐》的电视剧的播出时间太晚,错过了金鹰奖的评选时,他们终于回到寝室,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本杂志的样刊。
“这是?”
“《华夏作家》。”
“这不就是发表过《透明的胡萝卜》、《五一九长镜头》的那本杂志嘛!”
王硕一眼就认了出来。
“就是这本。”
余桦疑惑不解,这一期的《华夏作家》可比上一期的发行时间晚了将近一周。
石铁生笑着解释说,本来《华夏作家》早已做好了排版设计等一系列工作,就差印刷这最后一步,但因为临时收到了方言的最新作,原定的计划自然就打乱了。
“这一期有方老师的小说?!”
余桦惊了个呆。
“而且还是你最喜欢的魔幻现实主义,不,准确地说是岩子在此基础上写出的幻觉现实主义。”
石铁生翻开《华夏作家》,熟练地找到方言小说所在的页数。
“幻觉现实主义?!”
余桦、王硕等人震惊不已,这个专有名词简直闻所未闻,一下子就来了兴致。
与此同时,走廊里碰巧路过的的学员们听到动静,有的兴冲冲地跑进屋内,有的奔走相告,把这个惊人的好消息散播出去,隔壁寝室的,乃至整个宿舍的学员都被惊动,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顷刻间,石铁生这个狭小的4人寝室里,人山人海,几乎都快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但众人丝毫不觉得拥挤,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竞相传阅的《华夏作家》。
就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虚构了一座叫马孔多的城镇,是布恩迪亚家族的故乡。
福克纳创造了一个地方叫约克纳帕塔法县,而方言也有自己的一个虚虚实实的的小镇,但这个小镇跟马孔多不一样,跟约克纳帕塔法县也不一样,是把全球不同地域和人种聚集起来的‘世界村’。
“嘶!”
“看着像魔幻现实主义,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编者案上不写了嘛,这是一篇仿梦小说,是把魔幻现实的手法和华夏梦文化的叙事相结合。”
“………”
耳边响起激烈的讨论声,石铁生看向正看得如痴如醉的余桦:
“觉得怎么样?”
“我在里面读出了当年在看《雪国》的感觉,暴力、无情、冷漠,特别是结尾的那一场狩猎,在阳光之下的雪本该是最温暖,而且误会和隔阂也像冰雪一样开始消融,但想不到冷冰冰的子弹从主角的身边擦肩而过,贯穿麋鹿的时候,却是最冰冷最黑暗的一幕。”
余桦语气里充满敬佩。
“是啊,坏人临死做了件好事,就是善,好人做了件坏事,就是恶,偏偏这个‘恶’还是无凭无据,栽赃陷害,可人人都知道可能冤枉了他,但集体犯错,所以等真相揭开时,才会集体沉默。”
“我在读马尔克斯的另一部小说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
“哪一篇?”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余桦说的是马尔克斯继《百年孤独》之后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小说。
讲的是一位富商和贫民姑娘的婚礼,在他们婚礼的当天晚上,富商发现他的妻子并非处女,一气之下就把新娘退回了娘家,新娘在家人的逼问下,声称破坏她贞操的人是主角圣地亚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