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鹿原开始 第8节

  朱先生挥挥手,拿起桌上的书卷不再看他。

  回去的路上,黑娃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说错话了,以至于被赶了出来。

  这下难办了,朱先生此人固不可彻,省城不知多少大人物来请他出山,许以高官厚禄都打动不了他,唯一一次出山还是几年后做了一次赈济灾民的临时官,灾荒过去了就立马辞官归山林,一心只想修他的县志。

  晚上寻了白孝文想更深入的了解下朱先生,他在白鹿书院读过两年书,但他只说朱先生知识广博,书院里任何人去问疑,都能仔细给你说明白出处释义,性格温和从不打骂学生,书院里的学生就没有不敬重他的。

  黑娃回忆了下,确实,拒绝他时脸上都是挂着淡淡的微笑。

  当晚,黑娃难得的没碰媳妇儿,抱着睡了一晚。

  “兆谦哥,出了什么事吗?”早晨喝粥时,冷秋月小心问道。

  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道“没事,我这两天有点事忙和,你吃饭别等我,闲了就去老屋寻娘说说话……”

  “嗯,知道了,上回你带回来的密布我和娘在做着呢,新年你和大就能穿上新衣了。”

  玛德,这么贤惠漂亮的媳妇儿,哪找去。任务必须完成,咱还没活够。

  白鹿书院,大门微敞,黑娃进去时朱先生夫妻两人正在屋檐下的石桌上吃早餐,朱白氏刚起身招呼,就被丈夫一个眼神制止,不安的坐下来。

  朱先生看了眼他,就自顾自喝粥没搭理他。

  狗皮膏药战术,朱先生走哪里他就跟哪里,读书他就站在旁边伫立不语,上茅房时就在门口等候,下午有友人登门,对坐聊天讨论学术时,他就做倒茶童子。他们吃饭,自己躲回树下吃带来的冷馍馍。

  “孩子,何苦呢,你姑父一根筋,你站再久都没用。”朱白氏偷偷给他打了点热水喝,乘机劝道。

  “无妨,我再站会。”

  喝了热水的黑娃精神一震,继续他的朱门立雪,就是可惜雪太小了,站半天肩膀还没几片雪花,体现不出他求知的诚心。

  天黑了,黑娃弯腰行礼告辞,高声道:“老师,我明天再来。”

  背对着他的朱先生拿馍的手微微一颤,没说什么继续慢条斯理吃他的馍。

  次日,黑娃养足了精神,大清早继续去蹲守,却在山门处被朱白氏告知朱先生出门访友去了,不在书院。

  这是躲我呢,苦苦哀求下,朱白氏无奈告知是去了县城方向,但具体上哪里去了她是真不知。

  黑娃立刻往县城飞奔跑去,朱白氏说天刚亮就走了,心中暗自算了下路程,大雪天肯定走不快,自己跑快点应该来得及。

  天地一片苍茫,白雪覆盖了黄土地,黑娃只能靠着大路上的车辕痕迹辨别县城的大路,翻过一道梁后,黑娃终于在快到县城的边上看到了朱先生挺拔的身姿。

  他拄着一根棍子,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在银白的田野。不远处的县城城墙像座巨大的野兽卧在前方,城门洞黑漆漆张开盆口吞噬着准备进入的人们。

  黑娃不记得自己跌倒了多少次,以至于出现在朱先生眼前时,浑身湿漉漉的白雪黑泥沾满衣角裤腿,样子狼狈不堪。

  朱先生叹气道:“何以至此,何以如此!”

  “嘿嘿,姑父您就收下我吧,我以两天未近女色了,虔诚……”

  朱先生摆动袖口,坚决道:“不收!”

  ………………

第15章 圣人谋稻粱

  滋水县,原县衙。现县长办公驻跸所。

  县长戴一顶藏青色礼帽,方脸薄唇,天庭饱满,短而直的鼻梁儿,一脸的和蔼,在县所大门口迎接朱先生进门。黑娃瞅着县长突然觉得,这人要是穿上七品官服就会更气魄,估计更像个县令了,可惜他却穿着一身猴里猴气的制服。

  办公室,县长刘德生和朱先生相对而坐,黑娃站在朱先生身后,屏神凝气当个透明人。沙发的柔软可能让朱先生不适应,扭着身子坐的僵硬。

  倒了杯热茶,刘县长笑道:“朱先生能来我这,蓬荜生辉啊。”

  “不敢,山野之人惊扰县尊了。”

  喝了口茶,砸吧了下,道:“刘县长,绵柔悠长好茶哩,南边来的吧?”

  “对,朱先生见多识广,确实是杭州那块的商人带来的。”

  “几年前有幸在总督府尝过些许,记忆深刻,哈哈!”朱先生带着深意说道。

  刘县长附和干笑了两声道:“朱先生,您是无事不登门,这次来是?”

  朱先生放下茶盏,正色道:“还是那事,秋收前县里答应的拨款,一直也没见下来,我这不就登门做乞嘛。”

  “言重了言重了,呵呵。”刘德生端起茶盏遮掩尴尬,缓了会道:“朱先生,且容我些时日,您也知道县里一直不宽裕,省城里陆大帅出征催粮饷催的急,钱粮在我这就是过过手,留不住啊,您那县志再缓缓吧……”

  “五百块都留不住吗?”

  刘德生摇摇头:“真留不住,您看这眼见就过年了,省里是一天催的比一天急,我这院子的人忙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吃顿年饭咧。”

  朱先生看了会冒着热气的茶盏,起身告辞:“既然如此,那不耽误刘县长公务,年后我再登门拜访。”

  “慢走,慢走!”

  县所外,黑娃跟在后头:“他说假话。”

  朱先生还是那副平静样,闻言道:“哦,你都看出来了?”

  “南方的茶运到咱们这来,怕是不便宜哟,还有,县衙忙而不乱吏员精神亢奋,一副封印归家的模样,那有他说的那样。”

  朱先生停下脚步,转身诧异打量了他几眼:“还看出什么了?”

  黑娃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姑父,您出门还没吃早餐吧,我们喝碗汤,边吃边说。”

  此时已快到正午,朱先生摸了摸肚子点头前往。

  羊肉汤配馍,朱先生吃的分外专注,撒在黑乎乎桌上的碎馍渣被他一一镊起,放进汤里泡着喝了,黑娃有学有样,摊子上只有两人呼噜的吃食声。

  给店家要了碗清水,吃完漱了口朱先生才说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兆谦知道出自何处?”

  黑娃立马答道:“徐先生教过,出自清时朱柏庐的《朱子家训》。”

  “嗯,出学堂两年,难得你还记得,既如此何不践行知行合一,你碗底尚有余,浪费咧。”

  黑娃脸一红,连忙端起碗清干净,羊肉汤底有一些细小的碎渣骨,嚼吧嚼吧也一并吞了。

  朱先生耐心等着他,见他连骨渣都吃了,笑着摇摇头,“还是刚才的话,你还看出什么了?”

  舔了下嘴角,黑娃道:“省城督军换人了,您以前熟悉的人肯定不在了或者被调走了,而他口中的陆督军您肯定不熟或者说不认识,不然他不敢压着您的拨款不给。”

  半晌后朱先生说:“兆谦,你不应该来拜我读书,那里才适合你。”

  顺着朱先生所指的方向,正是刚出来的县衙。黑娃笑了笑道:“当官要有学识,我这村塾都没念明白的,那能进得去咧。”

  “所以,你来找我拜师,借我名头想进去混一身官衣?”

  “姑父说笑了,黑娃自身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我啊吃不了这碗金疙瘩。也就是和姑父扯扯闲篇,真要趟这池浑水,我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朱先生满意点点头,说了句还不算太傻,就起身往城门走去。

  他没结账。

  黑娃付完饭钱,追上去说道:“姑父,我在县里待一晚,明日再回塬上,劳烦您回去给我家里带个信。”

  “你确定?”朱先生似乎知道他要干什么。

  “姑父,您是君子,所以能欺之以方,我黑娃现在可还只是个莽撞少年,无名声所累,试试也无妨。”

  朱先生拄着来时的棍子,视线由近及远穿过黑黢黢的门洞一直延伸到城外的广阔田野。沉思了会说道:“此人贪名,好大喜功,之所以压款无非就是年初陆督军派他来请吾出山做官,被我连拒三回,此人怀恨在心兼之有意做给省城之主看,蓄意报复罢了。”

  说完这些,朱先生挺拔的身躯转向他道:“事若不可为,不必强求,明日速回,我在书院等你。”

  黑娃大喜,朱先生的虽然没明说,但不管事情成没成,自己这弟子他已决定收了。

  送走朱先生,黑娃返身回到摊位上和摆摊的店主闲聊了会,又在县府门前转了一圈,打探完想知道的信息,慢慢踱步往县城他唯一认识的圣心诊所走去。

  “嗨,上帝!”

  “嗨,我的朋友,你又被匪徒洗劫了吗?”

  黑娃学着西方人耸肩摊手无奈的说道:“所以,我来找上帝,希望您能和土匪谈谈。”

  施耐德摇头道:“我是正经医生,可不认识什么土匪。”

  办公室里,黑娃掏出十粒磺胺和十包磺胺粉,和一张写着名字的白纸,推到他面前。

  “我想这些足够您谈谈吧。”

  施耐德看完纸条,放心的把桌上的磺胺笑纳了:“土匪不认识,不过我认识一个叫刘德生的县长,我曾帮他一位姨太治过病。”

  “那更方便不是吗!”

  “哈哈,当然。”

  一个小时后,黑娃从办公室出来,走出医院门口时,对挂着十字圣心的牌子,讥讽了句:“利益面前,上帝也能化身土匪。”

  成衣店,黑娃站在长镜子前打量自己,身穿藏青色长袍,头戴灰色礼帽脚踏棉布鞋,一个略显稚嫩的商人模样就出炉了。

  “老板,结账!”

  “公子,盛惠十二元。”

  黑娃一阵肉痛,要知道现在大洋的购买力是惊人的,前些天他和白孝文来城里,他买了那么多东西还没花到两块,他大给买的那口窑洞也才只花了五块。

  “老板,咱这的师傅能做小旗子吗?”

  …………

第16章 曲中取

  晚八点,霞飞楼。

  滋水县最负盛名的酒楼,以擅长关中菜而闻名于全省,特别是葫芦鸡和奶汤锅子鱼,丝毫不逊于省城西安那些大酒楼。

  三楼顶层包间,黑娃站在电灯下的阴影处,冷眼看着席面上的另外两人推杯换盏,施耐德来中国多年,深谙这个国家的酒桌文化,酒酣耳热感觉差不多了,斜眼瞅了下角落里做侍应生打扮的黑先生,转头继续和刘德生碰了一浅杯,饮尽后进入正题道:“刘县长,听闻今天关中大儒朱先生来了县城,不知可以帮忙引荐一番吗?”、

  刘德生奇怪道:“施耐德先生也知道朱先生?”

  “当然,朱先生大名陕西谁不知道,我们教会去拜访过多次,遗憾的是都未曾见到。”

  刘德生心道别说你们西方人了,督军大人都见不到,这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很遗憾,朱先生已经回去了,不在县城里,我这也帮不了你。”

  “不不不,县长能帮,我们教会听说朱先生在写一本史诗著作,收录了很多本地的知名人物和事件,我们希望朱先生能把我们教会传播福音和医院救治病人的事情也收录进去……”

  什么史诗著作,一本县志而已,这些外国人啥也不懂。刘德生呡了小口酒,见这老头还在侃侃而谈【罗里吧嗦】,打断他道:“这是朱先生的私事,我们县府干涉不了。”

  施耐德住嘴不再提这事,从桌底拿出准备好的三瓶酒,一一摆放在桌上,介绍道:“听说县长善饮,这是我们欧巴罗著名的伏特加,白兰地和威士忌,和贵国的名酒不相上下,县长品品……”

  半个时辰左右,黑娃上前和县长家的长随一起把烂醉如泥的两人扶了下去,等人影消失在街角,施耐德醉眼朦胧的说道:“得加钱,我的酒很贵的。”

  次日清晨,县府大门刚打开,一群乐人就聚拢了过来在大门口敲鼓吹唢呐好不热闹,门房吓了一跳,特别是看到打头的几个西方人面孔,连忙跑到后院请示负责守卫的值班官员,没一会街上的闲人都围拢了过来,县所门口人山人海,值班的小吏也不敢擅自做主,报告给后院住着的县长大人。

  刘德生赤红着眼睛出现在门口,还是昨天那套制服,起得急衣服下摆的扣子都没系全,正想问打头的施耐德老鬼子搞什么鬼时,鞭炮啪啪啪响了起来,施耐德和他教会的一个女教士上前,手一抖一幅半人高边带黄穗子的红色锦旗映入他的眼帘,上面时黄色丝线绣着的一排外国字。

  good offcials,

  刘德生首先排除了这不是闹事,小声问左右:“写的啥什么意思?”

  众人呐呐不敢言,只有一个年轻的科员小心道:“前面应该是个好的意思。”

  刘德生脸上堆满笑容,接过旗子递给旁边的科员,和施耐德亲切握手,“施先生这是做什么?”

  施耐德很想告诉这个不学无术的官员,老子不姓施。“感谢县长您啊,您昨晚答应后,我们教会就连夜派人去了白鹿书院,本来人家拒绝了但听说您答应了,才同意会把我们教会录进他的著作里面,这都是您的功劳啊,我们希望早日看到朱先生的著作出版,到时我们会带到欧洲去宣传……噢,对了我给您介绍下,锦旗代表我们对官员最大的敬意,上面的意思是,好官!”

  刘德生懵了,昨晚自己答应了他吗?不容他多想,大门台阶下一个照相举着镁光蹲着,照相机器对着他们三人,刘德生连忙拿过锦旗举在胸前,笑呵呵的和施耐德一众人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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