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微微点头,目光平静如深井:“皇帝陛下深谋远虑,北境上下感恩不尽。您此行,是北境百姓的希望。”
两人短暂寒暄,皆言辞得体,却彼此都没有谈及实权、统辖、兵权这些敏感词汇。
比如今年雪下得早,路上难民太多,还有帝都最近出了什么事。
埃德蒙还顺口提了提年轻时和皇帝打仗的往事,阿斯塔也笑着接话,用帝都那边的新闻闻绕了回去,彼此都很礼貌,但一句关键的话都没说。
埃德蒙看着挺和气,说话不快不慢,实则滴水不漏,而阿斯塔表面配合,心里却越来越警惕。
不久,阿斯塔将话题引入正题:“我此次领命驻北,若能将皇室领地设在北境西南一隅,靠近交通枢纽,便于调度事务,也能迅速组织救援。”
埃德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答应:“此事我早有考虑,西南一带地势尚稳,交通尚通,是合适之选。”
他挥手让侍从将地图拿来,直接在其中一块区域上画了圈,“这里,给您留着。”
阿斯塔微微一怔,太快了。
他本以为需要几轮试探、斡旋、周旋,没想到对方直接划出地块,甚至没多问。
“谢公爵体恤。”他低头,声音温顺,却不动声色地收起一份疑虑。
埃德蒙随后仿佛随口提道:“正巧,明日北境重建总署第一次全体会议将于霜戟召开。届时十三席议员、帝都监察官皆会出席,还请殿下一并莅临。”
阿斯塔心中猛然一震。
他竟没收到任何会议通知。
按理说这种等级的会议,至少应提前数日递送邀约与议题备份,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准备。
可现在他才刚进霜戟城,就被临时“请上台面”。
“我……”他险些脱口而出拒绝,但话至喉咙,被他咬牙吞了回去。“谨遵安排。”
短暂的会见结束后,他回到车厢中,一路没有再说话。
回到霜戟城临时营帐内。
阿斯塔在营帐中缓缓踱步,披风拖曳着地面。
“他们早就知道我要来,却谁都没提前通知会议。”他低声自语,语气沉冷。
这不只是一个突兀的安排,而像是有意让他措手不及。
他站起身,在营帐中缓缓踱步,披风拖曳着地面。
想着是不是这些地头蛇给他下的眼药,这让他很是焦虑且不安。
就在此时,门帘被轻轻掀起,一位老者步入帐中,正是他的导师赛弗。
赛弗直接开门见山:“殿下,这是安排,不是疏漏。”
阿斯塔眉头微蹙:“安排?”
赛弗点头,从桌案上拣起简报翻了翻,又望了一眼地图,轻轻一笑。
“埃德蒙公爵并非恶意刁难你,若真要使绊子,他完全可以拖延批地,或让你在城外晾个两三天,诸侯便立刻知道你没有实权。”
“但他没有。你一进霜戟,他第一时间接见你,寒暄、批地、邀请你参加会议,一环不漏。”
阿斯塔没有出声,目光深了几分。
赛弗轻轻拂过桌上的灰烬,像拨开一层迷雾般说道:“他不排斥合作,但他也不是善意之人。埃德蒙是个老狐狸,久经贵族派系之间的生死权谋。
他当然要给你一个见面礼。你临阵登台,一无准备,一无盟友,他要看看你是温顺的兔子,还是有牙的狐狸。”
阿斯塔垂下眼睫,静静听着。
“更深一层。”赛弗语气慢下来,“他此刻被三部代表环伺,财政、监察、军务三方各有算盘,谁也不信他。”
“他需要你这个皇子,这个掣肘的钉子,利用你来让他们彼此制衡。”
“如果你表现得像个温顺的吉祥物,他会把你架空,但若你应对得体,有判断力、有远见,那你会被他纳入下一阶段的北境布局中。”
阿斯塔看着地图上那块分给自己的西南领地,眼神复杂:“所以我……必须得上这个台。”
赛弗点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你本就无路可退了,殿下。这次会议的结构很清楚十三席。
八席归北境贵族,全由埃德蒙提名,剩下五席由监察院、财政部、军务部,以及帝都后勤局联署指派……最后一席,才是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斯塔面前摊开的地图,低声补了一句:“你作为皇子的身份,不代表你就拥有他们的信任。别想着靠这次会议去争权夺势,也别急着表态站队。
帝都来的那几位不是你的战友,他们只受皇命办事,而且也为他们自己牟利,谁都可能卖你一刀。而地头蛇埃德蒙,是个老狐狸,但你暂时也咬不动他。
所以你要做的不是亮剑,而是观局。他们都在等你表态。可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表态、不站队、不冲动、不给把柄。
让他们知道你在看、你能懂,但你不会随便入局。
阿斯塔眉头微皱,沉思良久,最终低声回应:“……我明白了。”
第251章 满载而归
霜戟临时议政厅内,炉火烧得正旺,映在厚重石壁上时明时暗。
厅中十三席依规排开,气氛却一如窗外风雪,表面沉寂,暗流涌动。
六皇子阿斯塔端坐在主宾席左侧,眼神安静地扫过厅中每一位发言人。
被安置在场中央,他显得有些局促,对比在座的老狐狸,他有些太年轻了,只能小心翼翼地见证着这场无声的刀锋对峙。
率先发言的是坐在右列靠前位置的赫鲁达,他是帝都后勤局代表,言行之间自有一股“理所当然”的贵族傲气。
他环视一圈,语气温和道:“诸位,北境现状想必在座各位比我更清楚。
仓储不足,运输紧张,沿线冻路频断,若再让各地重建自行调度,只怕资源浪费不可避免。”
赫鲁达说着,微微向埃德蒙公爵一侧欠身:“我们后勤局本可协助各地建构统一仓配系统,但如今……若不设立一个统筹机构,恐怕效率难以保障。
为此我建议设立北境联合后勤统筹部,由我局暂代执行主导任务。当然只是为了帝国整体调度的需要,绝无他意。”
他话说得极有分寸,没有直接说“剥夺调度权”,却在不动声色中将埃德蒙公爵的权力核心挪移出去。
埃德蒙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抬眼望了他一瞬,表情沉稳如旧,但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
“我理解赫鲁达阁下的担忧。只是北境各地情况复杂,仓储、运输、分发都与民政事务紧密挂钩。若设署,怕会形成决策重叠……”公爵的话语,礼貌且克制。
话未说完,一道干瘦的声音便在他话尾响起:“陛下曾在御前会议中说过一句话‘北境不可重蹈灾难之路’,此语至今记忆犹新。”
监察院代表梅斯,冷静补刀,“资源集中、监管统一,是对陛下训令的最好回应。若分散管理,若再出疏漏……监察院实难交差。”
这句“实难交差”,话锋已悄然转向了对埃德蒙的间接警告。
财政部代表康德·卡菲尔也笑了笑,懒洋洋道:“监察院说得不错,若地方各自为政,财务账目可不好看。为了不浪费帝国金币,我看赫鲁达的提案倒是符合效率。”
三人态度皆敬,几乎无一字冒犯,但每一句都在将调度权从埃德蒙公爵手里往外剥。
埃德蒙眉头轻轻一皱。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会议,而是一场伏击,一场由“皇命”为幌的政治斡旋。
他们仿佛没说什么,但几乎把“皇帝也希望你让出权力”这句话,拐了十个弯讲得滴水不漏。
埃德蒙公爵眉头微皱,声音带上了一丝探寻意味:“既然各位如此坚持资源统筹之策……是否可请皇室观察团,六殿下代为作为核心?”
话音一落,会场气氛微微一顿。
坐在主宾席旁的阿斯塔不动声色,眼帘微垂,像是在斟酌用词。
忽然他桌边的银杯被人指节轻敲了两下,声音极轻,却精准地敲入他耳中。
他身后的赛弗食指收回,神情依旧安然,眼神却已悄然示警。
这是一个提醒——不要应声,不要陷进去。
阿斯塔轻轻点头,神情不变,语气更显谦逊:“父皇是令我尽快推进开拓事宜。至于北境重建的各项细节……我才刚刚抵达,还需多方请教,不敢妄言。”
他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滑过了问题。
然而这模糊的回应,落入埃德蒙耳中,却反让他心头一沉。
是他不愿表态,还是皇帝根本就没打算告诉他真相?
埃德蒙表面从容,脑中却波涛汹涌。
三人的话语虽不提“皇命”,却句句绕着“帝国意志”“统筹调拨”,语气暧昧,却又不容拒绝。
其实这些人都话语是有漏洞,可他此刻却无法冷静辨别。
这几个月来传入耳中的情报十有八九都是,很严重的坏消息,这让他心力交瘁,已经不像当年那般精明了。
“……皇帝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心头发紧。
也许从自己家族势力受到母巢重创的那刻起,在陛下眼里他便已是该被抛弃的旧人了。
焦躁如潮水般涌上来,令他几乎认定,这一次确实是要动手削他的权了。
会场气氛愈发压抑,仿佛炉火都被言语间的寒意熄灭了几分。
北境贵族们神色不一,有人低头,有人侧目,却无一人主动表态。
对于帝都来的四部代表,他们既有惧意,也有猜疑。
此刻连他们老大,埃德蒙也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阿斯塔坐在侧席,双手交叠于膝上,看似恭谨,实则在默默观察每一句话。
他没有发言,但心中已有波澜,这就是顶级权利的交锋吗?
而气氛不断凝重时,一道年轻但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诸位大人所言……似乎与陛下先前旨意略有出入。”
众人一怔,目光循声望去,那是北境最年轻的实权领主——路易斯·卡尔文。
“既然要修改龙座既定的资源调拨流程,我斗胆以为,此事理应先行上报龙座会议,或由皇帝陛下亲裁,否则恐有僭越之嫌。”
他话未说尽,却像一针寒冰插入静水,四部代表的脸色瞬间微变。
就在这一刻,埃德蒙公爵眼角扫过对面四部官员的神色。
后勤局代表赫鲁达脸色不变,嘴角勉强勾着笑。
财政部康德眉角一跳,低声道:“不必劳烦陛下处理小事……”
监察院梅斯瞳孔微缩,随即垂眸掩饰。
唯有军务代表加雷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而这短短的一瞬间,埃德蒙终于意识到:他们在演一场联手的戏,而他几乎要落入其中。
哪怕……这真是陛下的意思,将皮球踢回皇座又何妨,还能拖延点时间
“确实。”他缓缓开口,声音带了点嘲讽,“这类事,终归该由陛下定夺。”
此言一出,会场气氛骤然一冷。
四部代表纷纷敛色,不再多言。
就康德干笑两声,试图圆场:“既然只是提议,那自然还可斟酌。”
而在议事厅一侧,阿斯塔缓缓抬头,看向路易斯的侧影。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赤潮子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