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目光柔和,语意却不无深意。
那是一种隐晦的托付,也是一种母亲的希冀。
艾米丽没说什么,只轻轻点头,将弟弟抱得更紧了些。
…………
在艾米丽逗小孩的同时,另外一场对话也在进行。
炉火噼啪作响,映出一老一少的身影。
埃德蒙公爵半倚在高背椅中,披风未脱,神色略显疲惫。
他的胡须杂乱,眉眼间多了些沉重。
而那道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刀疤,此刻也失去了昔日的锋锐,只留下陈年的伤痕。
路易斯望着他,心中微微一沉,看来公爵的伤势不妙啊。
这场灾难,让这位北境守护者,仿佛老了十多岁。
“……如今北境的局势,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埃德蒙低声道,眼神落在窗外,“这次冬季……我都不敢派人去细查死亡数,怕吓到自己。”
路易斯沉默片刻,轻声道:“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老公爵摇头,叹了口气:“我活着,只是为了给他们撑点场面而已。”
他语气中透着一丝罕见的脆弱与无奈。
路易斯顺势将话题引向自己:“我听说……这次灾后功劳的奏报,已经上呈帝都了?”
埃德蒙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是我亲自写的,本是打算为你请封伯爵,功勋也确实够。”
顿了顿,他冷笑一声,“可惜皇帝亲自否了。没多说理由。”
“因为我是八大家族出身。”路易斯平静道,仿佛早已预料。
“看来你也清楚。”埃德蒙叹息,“你出身卡尔文,又是我女婿,身份太敏感了。想再升一步可不容易……”
他随即话锋一转:“但你放心,你的功劳我们不会白记。我这边,能给的就给。爵位升不了,领地我可以补。这事,我可以做主。”
路易斯心中一动。
本还想着如何将话题引导至“领地奖励”,没想到埃德蒙公爵主动提出了,倒省得自己绕弯子。
他没有多言,只是从随身包中取出一卷摊开的地图,推到了埃德蒙面前:“其实,我已经准备了一些草案。”
老公爵挑眉,一看地图便笑出声来:“原来你小子早有盘算。”
他那起一只笔,在图上勾了几笔:“这些地方选得还行……尤其是这东南谷地,土不错,适合种粮。”
“不过这一块……”他指着地图一块被圈起的矿带,皱了皱眉,“开采难度太高,也没多少矿,早几年那几家贵族砸进去的人手连骨头都没刨回来。”
路易斯心中默默吐槽:你又没有每日情报系统,哪知道下面藏了多少好东西。
但面上却露出淡淡一笑:“我有些自己的想法,会慢慢做。”
“你的本事,我是信的。”埃德蒙点头,却又忽然一笑,“地图上这几块都算你了,另外……在这个基础上,我再多划三倍的地给你。”
路易斯一怔:“三倍?”
埃德蒙见他的反应,觉得有些有趣:“现在的北境,你以为是以前?那些南方来的小兔崽子们没一个能干事,我把地给他们,不如给你。
这些地方反正没人管,死了的贵族太多,大多连继承人都没有,现在北境最不缺的便是这些无人看管的土地,你拿去就是了。”
他顿了顿,语气收敛下来,郑重地望着路易斯:“但你得记住,别让我失望。
我愿意把这些东西交给你,不只是因为你是我女婿,也是因为我相信,你撑得起这片废土的未来,能为北境找出一条路。
现在的你,能低调就低调一点。皇帝在把整个北境当成一盘棋分,你和我……能活下来,靠的不是硬撑,而是先一步占好位置。”
路易斯点了点头,收起地图,眼神平静。
…………
初春的雪仍厚得惊人,仿佛冬天并不愿就此退场。
沉沉灰云压在天穹,遮住了阳光,大片冰雪覆盖着道路两侧,堆成脏白色的雪墙。
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咯哒声,几辆沉重的物资车陷入积雪,又被士兵们用肩膀一点点推出来。
远处皇室仪仗队缓缓行进,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金色的皇家徽章尤为刺眼。
阿斯塔·奥古斯特坐在主车中,轻轻掀起马车的帘布,看向外面缓缓行进的长队。
哪怕他是最被忽略的那个皇子,这一刻,他也是帝国的脸面。
六千名骑士,步伐整齐,如同铁流;
两万余人的随行编制,包括工程师、医师、炼金师、工匠、文官……
还有那堆得快要压塌马车的辎重车,载着粮食、建材、备用炼金炉与御寒器械……
他甚至看到了银龙骑士团的身影,那是帝都直属精锐,与龙血军团齐名,是皇家象征之一。
以及他自己的一手培养近卫亲卫军,他们还不够老练,但胜在忠诚。
他靠回座椅,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看来……父亲也不是单纯让我去送死。”阿斯塔低声呢喃,语气里有一丝解脱。
他本以为这趟北境之行,是一次顺势处理的放逐。
毕竟在宫廷几十年,他早已习惯被当作透明人。
他从不张扬、不争宠、不站边,也没那个能力,是那种连帝国贵族都懒得打听全名的皇子。
可眼下这阵仗,太隆重了。
他知道这不是重视他阿斯塔,而是重视皇室的面子。
即便最为不起眼的皇子,陛下也不容许他以寒酸姿态抵达北境。
不过—就算只是面子,他也能做事。
阿斯塔将手轻轻按在车内那副已经摊开的北境地图上。
“如果这里是一盘烂局……那我就看看,能不能从一堆破棋中走出一条活路。”
他嘴角轻轻挑起一丝近乎不可察觉的弧度,眼神如同雪中初绽的锋芒,意气风发。
然而随着马车辘辘前行,铁蹄踏雪的声音渐变得沉重而迟缓。
雪地已不再洁白,染上了大片干涸的黑褐与腐败的灰紫。
阿斯塔将帘布掀开一角,冷风立刻灌入车厢,刺得他睫毛一抖。
他低头看着远处的道路……不,根本算不上“道路”了,那是一段血与尸体铺成的通路。
断壁残垣中,一些村庄尚存烟火气。
老者蜷缩在屋子内,神情木然;孩子被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攥着粗布包裹的食物。
他们看向车队时的眼神,既非激动,也非欢喜,而是一种掺杂了本能敬畏与深层麻木的呆滞。
再往北走,尸体开始出现。
成堆成堆地埋在雪下,被寒风吹开后露出一截干瘪的手臂或一只结冰的鞋。
有的尸体被野兽啃食过,残缺不全,有的维持着战斗姿态,早已冻成一尊雕像。
甚至还能看到某些怪异的灰白色孢子,沿着破碎的战甲疯长,显然是残余的母巢污染。
马车内外一阵异味传来,有文官终于忍不住干呕出声。
另一辆车甚至因惊慌而侧翻,滚落的货箱中泼出了未封紧的药剂与燃油。
阿斯塔听见前方亲卫队下令清路的号角吹响,似乎今天是第五次停下。
他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将帘子放下,眼睑低垂,指尖微微握紧。
北境,远比他想象中要残破,这不是一块需要“治理”的土地,而是一片毁灭后的焦土。
阿斯塔早就知道母巢之战打得惨烈,却万万没料到惨烈到这个程度。
这里根本不像是一块还活着的领地,而更像是某种被神遗弃的绝地。
寒风透过缝隙钻进车厢,他下意识拉了拉斗篷,但指尖依旧冰凉。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手指竟然在微微发颤。
不是冷,是……恐惧。
一种迟钝而黏稠的慌乱,正在体内蔓延开来。
他自认为不是没经历过风浪,但眼前这场景,远比帝都的明枪暗箭更可怖……
这里不是一盘待他执子的棋局,这里是一场被彻底摧毁的战争废墟。
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冰封的岩石。
在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产生了一种想回头的冲动。
“要不,找个借口……向父皇呈请重新评估局势?或者……说补给不足,再回帝都筹备一段时间。”
可这念头刚升起,阿斯塔便几乎立刻狠狠咬紧了牙关。
“不行。”他低声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像是为了镇压自己那一丝软弱。
他知道一旦退回去,就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不仅是帝国对他的最后一丝耐心,还有他这条一生都不曾显眼的命运。
“若只是让我来坐镇……也该给一片尚能重建的土地。”
他思绪戛然而止,用力咽了口唾沫,将胸腔中翻滚的慌乱硬生生压下。
动作不大,但那瞬间的绷紧仿佛将整个人带回现实。
阿斯塔没有再掀帘,但他知道那些尸潮堆积如山。
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与尸腐臭气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又过了几天,霜戟城终于出现在队伍的视野中。
那曾经高耸威严的城墙如今布满裂痕,大片崩塌处以木材与临时岩块填补。
城门大开,门柱上还残留着母巢灼烧留下的黑色晶壳,一靠近便能闻到淡淡的腐蚀魔能气息。
城内偶有刻意喷洒的植物香气,但也掩不住那股残留的焦臭和虫灾余烬的味道,反而让气味更加的怪异。
阿斯塔来到安排好的驻地,尚未脱下外套,便收到通知。
“总督大人请六殿下,立即入总督府内会晤。”
虽然一身风尘未洗,他只得换上皇室礼服披风,轻整仪容,便随护卫前往总督府会议室内。
北境总督埃德蒙公爵坐在壁炉对面,面容苍老却依旧挺拔,眼神锐利如旧。
那道横贯左颊的刀疤,在火光中显得比画像里更深沉,却没了年轻时的狠厉,多了一丝凛然。
他起身迎接,主动走近两步,语调不快不慢,带着贵族式的稳重:“六殿下,您一路辛苦。”
阿斯塔立刻躬身行礼,语气恭谨:“父皇挂念北境,特命我前来参与重建。阿斯塔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与诸位共度时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