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钦差大人,老夫乃南闽巡抚林甫同, 不知钦差大人是今日到,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码头上,林甫同带着一群人亲自迎接钦差的到来。腥涩的海风刮了一阵又一阵,将等在这里的人脸上吹得通红。虽说此时已是阳春三月,但在这海边上,还是挺冷的。难为他们竟在这里站了那么久。
穆远修以前从西江省赴京赶考走的是陆路,此次时间紧迫,外加上水路较之以往更加畅通,所以他便走了水路过来。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有晕船之症。自在太平府上船起,便整日都昏昏沉沉的。一路饱受折磨,真是苦不堪言。
此时他见到了害自己要走这么一趟的人,自然给不出好脸色。
“下官只是区区大理寺少卿,还当不起大人这般大礼。”大理寺少卿是正四品官,而巡抚则是正二品官衔,两人之间是有些差距的。
“钦差大人说的哪里话?你代天子出巡,便就是个庶民,也要比老夫地位更高些。敢问钦差大人贵姓?”林甫同故意抬高他的地位,表现出十分敬重皇权的样子,想要麻痹穆远修。
殊不知他此举反而更像是不打自招。在穆远修看来,这人会讨好他,八成是因为做贼心虚,要不然的话,堂堂一个正二品封疆大吏,何以会屈服于一个四品钦差?
“下官还以为巡抚大人早已经打听清楚了。”他不轻不重地嘲讽了一句,“下官姓穆,字远修。”
林甫同这时皮厚得锥子也扎不透,怎么会把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放在心上,闻言便道:“原来是穆大人。穆大人一路上舟车劳顿,想必已经很累了吧。老夫已经在城中最好的一间客栈开了上房,穆大人若不嫌弃,就去那里稍作歇息吧。”
穆远修听罢,呵呵一笑:“不用了,朝廷有规定,官员外出需住在官驿之中,还请大人派个认路的带我等前去投靠。”
这个托词十分没有诚意,林甫同一再被拒,脸上多少有点不好看了。但他还是强扯出了一个笑脸:“是极,幸亏穆大人提点,要不然老夫今日就要犯错了。来人啊,带穆大人他们去官驿。”
穆远修朝他拱了拱手,然后便吩咐随从们将东西收拾好,一行人目不斜视地从林甫同身边走了过去,将他的面子又放在地上踩了一脚。
林甫同心里有气却无法发作,只能紧握拳头,想着等此人从南闽离开后再想办法惩治他,最好能叫他有来无回!
穆远修在驿馆中休息了一天,才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等他的精神恢复了一些后,他便立马开始遣人通知嘉奖名单上的人了。圣旨只有一份,必须等所有人都来齐了之后,才能宣读。
一听有圣旨要接,所有人都不敢耽搁。只半个时辰的功夫,人就到齐了。
其实名单上大部分人就在这省城之中,像楚辞在府城的,昨天钦差大人来到的消息一传过去,他就必须乘船过来待命,要不然就是对圣旨的怠慢。
待一切事宜准备充分后,穆远修拿起圣旨开始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臣等领旨谢恩!”听完圣旨之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才爬起身。楚辞不知痕迹地动了动腿,心里无限吐槽,他最讨厌古代的地方就是这一点了,老是动不动就要跪着,对膝盖来说很不友好啊!
楚辞不太高兴,他这次出谋划策,又亲自深入敌营之中,立的功应该算是头等了吧?可是比起其他人来说,他的奖励是最少的。
孟繁得偿所愿,今年九月就可以去到心仪的鸿胪寺入职了。祝威官职没有变,却给他的夫人封了正二品诰命,此后家里又多出一个领国家津贴的人。范举也能够调到另外一个富裕之地为官。除此以外,还有物质的赏赐,像什么古董玉器之类的,虽不能拿出去换钱,但这御赐之物的名头可去钱财更让他们高兴。特别是孟繁,捧着一个汝窑冰片斗笠碗,手抖得像帕金森似的,脸也不自觉地笑抽了。
而他呢,除了一对双耳玉壶春瓶之外,就得了几句口头表扬,也没说什么时候调他回京城,真是让人有些郁闷。
圣旨宣读完后,楚辞正想跟着其他人一起退出去,却听见穆大人唤他过去。楚辞有些惊讶,像这种京官和地方官不是应该避嫌吗?他都准备先退出再悄悄来拜访的,没想到穆大人竟然毫不遮掩,难道因为他是没有实权的提学官吗?
其他几人也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然后才退出屋子。
“楚大人,你知不知道本官为何要叫住你?”穆远修看着楚辞问道,他发现这小子皮相是生的真好,在这沿海地带过了两三年了,还是白白净净的,一点也没有风霜侵蚀的感觉。
楚辞连忙道:“穆大人,您唤我阿辞便是了,辞承蒙您当初举荐之恩,如今是万万当不得您一句大人的。”
穆远修哈哈笑道:“那你也别唤什么穆大人了,叫我穆叔就行。我与你家许先生交情甚笃,不必如此拘束。说起来,我来南闽省之前,正好途经西江省,你家先生也刚好在那里巡查,我便与你先生小酌了几杯。”
楚辞眼睛一亮:“不知我家先生身体可还好?”
“身体倒是不错,就是那个臭毛病一直都在。”说到这里,穆远修和楚辞都笑了笑,显然大家都理解他那个毛病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我一直都觉得,要不是他有这个臭毛病在,说不定如今也能当上封疆大吏。他的才学,你小子才学了个皮毛啊。”穆远修道。
楚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先生的才学自然深不可测,只恨我不能常伴先生左右,日夜和先生学习。前段时间南闽遭遇倭患,整个省都封了,让我和两位先生暂时断了联系。幸得月前开了禁制,我便向两位先生去了信。只是还未收到许先生的回信,原来他又代替巡抚大人巡查了。”
穆远修有些奇怪:“两位先生?除了许兄外,你竟然还拜了一位师父?他竟然也同意?”
许征的臭毛病可不止那一样,他为人还霸道固执,竟然会允许自己的弟子拜别人为师?难不成他认为那人比他学识渊博?
楚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其实许先生,才是我后头拜的师父。”
哦,这穆远修就能理解了,抢别人的弟子什么的,许征倒也做的出来。不过,这也可以看出许征确实看好楚辞,要不然的话,一个庸才哪值得他争抢?
“你原来那位先生允许你另投师门?”
楚辞回忆起当时,还是忍不住感动:“便是我那位先生给我推荐的许先生。我治的本经与先生不同,他怕耽误我的学业,便写了信给许先生……”
听楚辞说完后,穆远修对这位夫子有些肃然起敬。他突然联想到几年前朝廷好像发过一块匾额到西江省,据说就是楚辞向皇上请的。
“你的那一位先生,可是那位‘师之典范’?”穆远修虽用的是问句,可话里却透着几分笃定。
“正是!”楚辞点头,“他姓秦,是甘州府袁山县学的山长。”
穆远修脑子灵光一闪:“可是叫秦信然的?”
“穆叔认识我家秦先生?”楚辞也有些惊讶了。
“原来是他啊,许先生不曾说过吗?我与他是同年。”
“原来如此,那您和我家秦先生自然也是同年了?”
“正是。当年乡试之时,他们一个春秋房经魁,一个诗经房经魁,而老夫不幸也治了春秋,却居于你家许先生之下。到最后,得了个亚魁。”回忆起往昔,穆远修有些感慨。
“可见世事无常,到头来,还是您更加出众一些。”楚辞说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老夫只是比他二人多了一点运气罢了。”穆远修看着远处摇摇头,眼中似乎有些嘲讽之意,然后他又看向楚辞,“你两位先生都是有大才者,怪不得能教出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来。”
楚辞有些羞涩:“也只是运气罢了,不值一提。”
穆远修毫不客气:“确实是有几分运气在,张松年那个人我也知道,他当年在西江省取了你为解元,可是让京城的那些人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不过,”他画风又一转,“运气也是很重要的,道家人常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可见运气好比什么都强。”
第413章 百密一疏
听着穆远修一本正经地和他讲什么“一命二运三风水”, 楚辞心里想,他运气可以算是顶尖的了。
在现代时出生在知识分子的家庭中,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生活的苦。穿越来之后, 他得亲人喜爱,后又有两位先生悉心教导,考取状元。而且他在现代是单身狗一只, 到了古代直接脱了单, 这些不都是运气吗?
“……你听明白了吗?”穆远修吧啦吧啦讲了一大堆,转头一看, 这小子似乎在走神。
楚辞立马微微一笑:“小子明白,穆叔是让我不要仗着运气好就肆意妄为, 必须有相应的实力, 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好运气。”
“孺子可教也。”穆远修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和这样的人说话,可真的太省心了。
“对了, 刚刚我不是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叫住你吗?你心里是否已有猜测了?”穆远修没有忘记自己刚才想说的话。
楚辞沉吟了一会儿, 试探着问道:“是否和倭人一事有关?不对,倭人的事不应当由大理寺来办案。那么此事……和巡抚大人有关?”
穆远修点了点头, 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楚辞受到鼓励, 继续说道:“巡抚大人包庇赵宽,在海禁之时宁可坏了规矩也要让他们出海, 这里头必有隐情。但他是南闽省最高官,其他人不能越权审案,所以要等祝元帅弹劾之后,朝廷才会发落。穆大人此次,可是过来调查此事的?”
“不愧是状元郎!你可知即使你人不在京城, 也时常掀起风波?”穆远修经常能听到楚辞这个名字。前年协助破案,去年弄了什么教育报,今年又出谋划策,大破倭人,其他零零碎碎的小事也时有耳闻。
若是让后世之人来概括的话,大概就是:哥不在江湖,可江湖到处都有哥的传说吧。
楚辞道:“略有耳闻。我有一义兄留驻京城,我们时常会有信件往来。”
“义兄?是在哪个衙门当差的?”穆远修有些好奇,这必然是亲近之人了,可在朝堂之上,他好像没见哪位大人和楚辞走得特别近的。
楚辞差点脱口而出“寇静”二字,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此时说寇静是他义兄,往后关系一旦爆出,恐怕会惹人非议。于是,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又出来了:“义兄名唤寇洵,是工部的一位郎中。”
寇洵这个可怜的浪荡工科男此时被拉出来挡枪了。
“工部的啊,”穆远修皱着眉头想了想,郎中也可上大朝,但他印象之中似乎这个人从没说过话,他在脑海中翻阅良久,终于想起来了,“工部这几年先后制出了黑板粉笔,而后又改良了京城的官制马车,让它行路时不再那么颠簸,这些事似乎都有你那位义兄的影子啊。”
“是的,他自幼便酷爱这些玩意,入了工部,也算是心愿得偿了。”楚辞笑了笑,把话题拉回之前聊的那件事上,“大人叫我,是想问一问我关于巡抚大人的那件事吗?”
穆远修正色道:“是的,我听你先生说,你很善于察言观色,以前在和林甫同的相处中,必然会观察到一点什么,让我过来时先问问你。”
楚辞这才顿悟,他就说为什么穆远修直接就叫住他了,原来是他家先生出的主意啊!
“往日我与巡抚大人见面不多,最多在年终述职之时见过几次,那时候只觉得林大人性情和善,从不发怒。而最近见面,就是在拦截赵宽出海之时,那时候林大人一力保举赵宽,倒显得和往常不太相同了,有些气急败坏之态。”楚辞说道。
其实当时林大人那副样子就让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水师已经明白说明了赵宽有嫌疑,他却想要强硬逼迫大家放他们走,若只说是为了不搅乱市场,正常买卖,这也说不过去,毕竟之前这海禁一事,祝元帅明明是征得了赵宽同意的。
穆远修听了他的分析后问道:“他同意了海禁一事,后面又不知为何出尔反尔,一力保举赵宽出海是吗?”
“是的,他当时很是激动,对于让赵宽出海一事似乎势在必行。”楚辞回忆了一下他的表情和话语,确认他当时就是这个意思。
“那两人的来往必然是海禁被封和赵宽出海之前,只要将那赵宽的嘴撬开,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穆远修道,这个案子过于简单了,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穆大人,现在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赵宽乃倭国奸细。奸细的话怎可尽信?若是他以破坏大魏安定为目的,故意冤枉一省封疆大吏,拖他下水,也不无可能。”楚辞说道,这倒不是他在为林甫同喊冤,主要是到时候公堂之上这个被他拿出来做为反驳的借口就遭了。
穆大人被他提醒,也明白此事确有可能发生:“所以我们必须拿到证据才能证明赵宽的确不是为了冤枉他,而是确有其事。”
“只希望赵宽确实保留了证据,并且又将证据藏好了,要不然的话,恐怕也是功亏一篑。”楚辞叹了口气。
“此话何解?”穆远修疑惑。
“因为赵宽的奸细身份,官府和水师的人马,恐怕已经将他府里翻了个底朝天了。如果林甫同真与他有勾结,恐怕他会浑水摸鱼,趁着那时查找证据然后毁灭掉。”
“……这也就是说,此事很可能陷入僵局之中。我们没有证据,便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到时候走了这一趟,真以此结案的话,老夫愧对圣上啊!”
穆大人此时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推举他来了,正因为他“刚正不阿”的形象众人皆知,所以此事由他把清白还给林甫同,便是最有力的证明,也不会影响到林甫同的官声。看来还在京城之时,他便已是计划中的一环了。
可是知道归知道,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本就是审案的,自然知道凡事都要讲究证据,就连皇上想要杀人,都得找一个过得去的借口,不然难以平民愤。像他这样的官,又怎能没有证据随意拿人呢?
“看来老夫此行,怕是要白跑一趟了。”穆远修无奈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一定,百密一疏,说不定他们还留着什么等我们去调查呢?”楚辞并非是为了宽慰他,而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的。
第414章 关键
虽然心里已经预料到此行八成是没什么结果的, 但该做的事情却一样也不能少。
当天,穆远修以朝廷犒赏南闽省大小官员为由,大手一挥包了一间酒楼, 让南闽省所有六品以上官员两天后均要到场参加。
一个省六品以上的官员大约有一二百人,得利于南闽水路畅通,所以两天后, 除了个别年纪老迈或卧病在床的官员, 其他人都到场了。
南闽省难得有京官过来,就算有, 和这里的大部分人也都没什么关系。这次朝廷派下大理寺的钦差大臣过来,好多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过来的, 顺便, 能学点本事就再好不过了。
一晚上,穆远修看似是在主座上接受大家的恭维,但实际上他一直都用余光观察着林甫同那边的动静, 想看看有哪些官员和他走的比较近, 能不能从他们下手。
但令人遗憾的是,大家可能都听到了风声, 林甫同面前的人寥寥无几, 就算有, 也是碍着面子过来敬一杯酒就走的。林甫同却似浑然不在意,嘴角一直挂着笑意, 似乎又变回了以往那个和善温文的老人。
楚辞注意到,他虽然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明显是装成这幅样子的。林甫同现在想必应该很恼火吧,身为南闽省一把手的人物却仿佛什么有毒的东西一样被大家避之唯恐不及。往日年宴时, 不论大小官员,可都是围着他转的。如此鲜明的对比,想必他有朝一日手上重握大权时,今日冷落他的人恐怕都要吃瓜落了。
宴后,穆远修又把楚辞留下了。他今夜多喝了几杯,虽后面用水替了,但到底有了几分醉意,头也痛得厉害。
他的小厮知道他有这个毛病,连忙上前帮他按揉,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楚辞坐在一旁饮茶解酒,他倒是没被灌太多酒,只有些微醺罢了。
“阿辞啊,你可看出了什么?老夫这一晚上看他,竟发现不了一丝破绽。这两天我的人到处走了走,也没发现什么问题。”穆远修眉头紧皱,看来这林甫同应是有万全的把握不会被人发现了。
楚辞摇摇头,道:“我也没发现他和谁交往较多,想从这方面入手,恐怕会比较难。我认为,还是应该找那些商人问话。当日除了赵宽之外,还有其他人也被允许出海行商,只不过那些商人比较胆小,水师一出面,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对,不能只看赵宽这里,纵使证明不了他里通外国,收受贿赂也是大罪,特别是两军对峙之时,更是罪上加罪。”
穆远修做了决定之后,当日持有通行证的商人便全都要被秘密带过来问话。这些商人惶恐不安,赵宽是奸细一事被公开后,简直人人自危,就怕一个行差踏错,也会被认定为奸细。谁叫他们竟选了赵宽做为会首呢?
现在他们被人秘密挟持,更是心如死灰。到了地方知道只是问话后,便又仿佛从地狱重新回到了天堂,对于穆远修审问的内容,别提多配合了,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说了一大通,都是些没什么用的话。像他们怎么商量的,怎么筹谋的说的是清楚,可是一问关于行贿之事时,他们却齐齐噤声。直到穆远修以关铺子查案为威胁,这群人才透露说,此事是倭人赵宽一手策划的,他们这里大约十几家商铺,每家都出了大约三千两左右的银子。这些银子一齐交给了会首赵宽,由他想办法送给巡抚林大人。
穆远修让大家画好押后,就让他们离开了。可是这些商人来时怕的要死,离开时反而磨磨蹭蹭的。
“你们还有何事相告?”
“大人……这,您能不能帮我们保守秘密?我们可还要在这南闽省行商养家糊口,万万不能得罪官府啊。”做香料生意的吴掌柜最近白了不少头发。那次没能出海,导致他的香料最后坏了大半,狠狠地赔了一笔出去,身家已不似从前那般。如果又得罪了官府,恐怕吴家的家业最后要砸在他手上了。
商人一般十分敏锐,虽然这位钦差大人是来调查林大人的,可是调查不代表治罪,只要林大人一天没倒台,他就一天还是南闽的一把手,要整治他们这些商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