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的这番话讨论的是西方社会的‘先锋派’,并不能完全代表先锋文学或者先锋小说,但总体上来说对于我们的思考是有通约性和借鉴意义的。
刚才几位提到了我的作品,认为它们都具有先锋文学的典型特征,值得被写进文学史,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褒奖……”
林朝阳在燕大图书馆待了六七年时间,还蹭了不少老教授的课,今天在场的人里,若说文学理论功底,除了谢勉以外,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的发言谦虚低调,也不追求新颖,并不像之前那些学生的发言一样,把先锋文学和现代主义放在一个极高的位置上。
反而是在探讨先锋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共通性,让大家听著感觉耳目一新。
在他的言论中,先锋文学似乎与大众文学、文化并不冲突,反而是一种相互指认、互补的关系。
大家仔细想想,觉得好像也有一定的道理。
“以上就是我个人对于先锋文学的一点粗浅理解,有不足之处还望各位多多批评指正。”
林朝阳发完言还不忘谦虚两句。
“批评指正”是不可能了,在在场众人看来,林朝阳刚才这番发言内容水平还是相当高的,而且观点也较之大家对于先锋文学的理解有所不同。
论据也是相当充分,不是他们这些大学生可以轻易否定的。
大家的发言结束,就是讨论环节了,只要举手,大家都可以依次发言表达观点。
“刚才朝阳同志谈到先锋文学和大众文学具有通约性,能再给我们展开谈谈吗?”谢勉对林朝阳的观点很感兴趣,想让他多说点。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咱们简单点说吧。文学是艺术,但文学读物是文化消费品、是商品,先锋文学的传播正要依赖于这种商品。
所以先锋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要做出一定姿态上的转变。
告别形式主义的标榜,而去尝试著与更多的读者产生文本关联,与大众文化进行沟通。
只有这样,先锋文学才会在今后的文学发展中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作家群体、作品库以及受众群。
这种转向大众文化的嬗变,对于许多坚守先锋文化的同志来说可能很残酷,但它实际上也是艺术形式发展的必由之路。”
林朝阳的话让在场众人陷入了沉思。
在场的人都是中国顶尖名校的学生,他们推崇现代主义或者是先锋文学,很大程度上是带有一些精英主义的思维的。
反叛、消解、颠覆,他们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资本,但林朝阳的话却如同一记重锤捶在了他们的心里。
先锋文学并不比大众文学、文化高明到哪里去,反而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可能要不断的进行自我调整,才能保持住自身的生命力。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刚才那番话中之时,林朝阳又说道:
“不过,我想大家也不需要过度悲观,先锋文学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它同样也是从大众文学和文化之中萌发的。”
他的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点醒了在场众人。
是啊!
先锋文化终究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种文化现象的诞生同样也要遵循艺术发展的规律。
顺著这个思路去想,越发验证了林朝阳刚才那番话的真知灼见,众人再看向林朝阳的眼神不免带著许多钦佩与敬仰。
时间一晃,一个上午的座谈会结束了。
谢勉握著林朝阳的手,热切的说道:“你这个经验丰富的创作者果然能讲出不一样的东西来,这一上午真是让我们受益匪浅。”
林朝阳跟谢勉客套的时候,学生们聚集到了两人周围,有校报的记者说道:“咱们拍张合照吧。”
“好。”林朝阳欣然答应。
合照过后,谢勉又说:“今天的座谈会内容过几天要登在校报上。”
林朝阳点了点头,认可了校报引用他在座谈会上的发言。
“老谢,那我先走了。”
谢勉将林朝阳送到了图书馆门口,目送他离开,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学生们看著林朝阳的背影,心中仍有些激荡。
“谢老师,林……朝阳同志的理论基础怎么这么扎实?感觉比系里很多老师讲的东西都要透彻。”学生里有个地包天的圆脸男生忍不住问了一句。
谢勉看了一眼男生,“你们这届学生啊,没赶上好时候!”
他的语气略带了几分惋惜,在场的几个学生都明白他话中所指。
在场的很多都是83级以后的学生,从他们入校时就不止一次的听身边的老师们说过,他们这一届学生的运气不好。
自从恢复高考之后,燕大各院系的老教授都是亲自带本科生的课程的。
这种教学习惯一直持续到80年,开始有老教授因为身体原因减少课程和带教。
等到82年恢复高考以来的头两批本科生毕业后,各院系的老教授们就基本只带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了。
83级以后的燕大本科生们再想聆听那些大师级人物的课程几乎变成了一种奢侈。
谢勉接著说道:“朝阳当年岁数跟你们差不多大,可他那时候去中文系听课,听的都是朱光遣、吴祖缃、王力、王瑶、费孝通、阴法鲁这些大师的课。”
众学生听这这些如同天上星宿一样的名字,不禁心驰神往。
“而且人家在图书馆工作时也是博览群书,自己又有天分。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够短短几年时间积累这样的学识。”
地包天又说道:“谢老师,听您说的,感觉他跟金克莯教授很像。”
谢勉笑了起来,“系里确实有人这么说过。不过他的特长不在研究学问,而在创作。中国的文化界研究学问的人有很多,但林朝阳只有一个!”
谢勉言语之间对林朝阳的评价之高,让学生们咋舌,但细想之后又觉得说的没毛病。
像金克莯这种水平的教授在中国文化界当然是凤毛麟角,但林朝阳的文学成就却更是独一无二。
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看上去甚至比今天在场有些学生都要年轻。
这样的人物,注定是要被当代文学史被大书特书的。
学生们想到这里,不由得满心羡慕。
今天能来参加座谈会的,哪个不是文青啊,谁不想如林朝阳这般年纪轻轻就纵横文坛。
可正如谢老师所说的——
林朝阳只有一个啊!
自图书馆离开,林朝阳徜徉在燕大校园中,阳光明媚,心情甚好,有种回到当年刚进燕大的感觉。
路过燕南园时,他心血来潮去到了朱光遣家。
他见著朱光遣正被家里人从楼上书房扶下来,精神出奇的好,嘴里还嚷嚷著要把《新科学》的注释写完。
林朝阳不禁纳闷,前一阵老头儿还卧病在床,精神萎靡,怎么好的这么快?
“伯母,朱伯伯最近恢复的不错啊!”林朝阳跟朱光遣妻子奚今吾说道。
奚今吾眼底却藏著忧色,“前些天还病殃殃的,这两天不知怎么就活蹦乱跳起来了。”
回光返照!
林朝阳的脑海中一下子想到了这个词,可他看著朱光遣那精神焕发的样子,又有些不敢相信。
“那大夫怎么说?”
“你大姐刚请校医院大夫了。”
他跟奚今吾说话的功夫,朱光遣又闲不住的伏案练字,他有脑血栓,大夫嘱咐他的手要经常活动,最好每天坚持写字,对脑和手的恢复都有好处。
今天朱光遣练的是《古诗文钢笔习字帖》,一本82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学生字帖。
他的面庞清癯,身躯佝偻著,双手布满青筋,写完了还不忘跟林朝阳炫耀。
“我这字不赖吧?”
岁数大了,再加上手也抖,他的字著实谈不上好,林朝阳将字帖拿过来翻了翻。
“一般,比我还差了点。”
“比你差点?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朱光遣挖苦了他一句,表情不屑。
“你字写的这么好,那给我留个墨宝吧,说不定等过几十年还能换包烟。”
“给你写都糟践了我的字。”
嘴上这么说,可朱光遣还是给林朝阳写了一行字,他从字帖上抄录了《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一句。
字迹颤抖,落款是“写赠小友朝阳朱光遣”。
林朝阳拿起字端详了一番,还是嫌弃,“你看你这字抖成什么样了,回头好好练练。”
“不要就还回来!”
“还是不可能还的,给人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道理。”林朝阳大言不惭的将那张字帖揣进了怀里。
他又对朱光遣说:“今儿看你精神不错,陪你下盘棋吧。”
“不下。”老头儿毫不犹豫的拒绝。
“你看你,做人别把输赢看的那么重。”
林朝阳陪著朱光遣逗闷子的时候,家人已经把大夫请过来了,说是给他检查检查血压,老头儿就乖乖的坐在书桌前。
林朝阳跟他说了一句,“你不下,我可走了啊!”
朱光遣向他摆了摆手。
从朱家出来,林朝阳站在那里注视良久才离开。
回到家里,小冬冬来抱著林朝阳的腿要跟他玩扔篮球,父子俩玩了一会儿,林朝阳心里的那股怅然与哀伤才被冲淡。
他又给晏晏喂奶的功夫,陶玉书满脸疲惫的从外面回来了。
“哎呦,可累死我了!”她一进门就喊了一声。
“服装城的事你就让杜峰去做嘛,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也是想学习学习嘛!”
对于卷王来说,工作并不只是工作,更是一个学习知识、掌握经验的过程,服装城开业这样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她又怎么会错过呢?
距离服装城开业还有不到一个星期,之前林朝阳让陈怀恺和谢靳邀请的明星们都已经确定了下来。
燕影厂来了张金玲、李秀明和方舒,沪影厂也来了张瑜、龚雪和赵静。
南北两大电影制片厂的五朵金花分别来了三朵,这个阵容可谓空前强大。
不仅如此,谢靳还帮林朝阳请来了朱时茂和唐国强,朱时茂又带了搭档陈佩斯来。
这九个人放在一起,在如今这个时候的号召力简直强的可怕,林朝阳都怕服装城那天出点什么乱子。
他叮嘱陶玉书道:“你们想著一定提前跟公安部门备个案,让他们多来些人手维持秩序。”
“我知道,这事我也跟杜峰说了,你就放心吧。”
夫妻俩正说著话,陶玉书突然大喊了一声,“林斯言!”
林朝阳顺著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小冬冬一手拉著晏晏的胳膊,一手搂著她的脖子,看起来是想拉著她起身。
小丫头现在才四个月,还不会坐呢,小冬冬的力气又小,硬拽她起来,就跟拔萝卜一样。
此时小冬冬被陶玉书的喊声吓了一个激灵,来自母上大人的威压降临,仿佛来自远古的恐怖气息让他无法动弹。
有点生活经验的同志们都知道,一旦老母亲叫了你的大名,那必然是雷霆之怒,此时跑路是你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