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继续不杂感情的询问:“漠北大乱,理应统合乎?”
“自是不能的。”镜心魔先是应声,而后思忖了下,猜测道:“不过属下在太原闻及一传言,说是漠北欲与晋国交好,天暗星许是不想促成此事?”
“呵。”
袁天罡发出一声漠然的笑声。
镜心魔略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回答的是否妥当,又觉今日的大帅,似有些让人更加恐惧、害怕。
他昔日是不像上官云阙那般惧怕大帅的,但今日不知是不是没有上官在旁边,或还是什么旁的原因,他竟莫名体会到了上官云阙的感受。
须臾,袁天罡折身转来。
“大帅。”镜心魔的腰弯的愈低,只敢用余光瞥着那个伟岸的身形。
前者走至大殿门口,负手眺望着万千雪景。
良久。
“镜心魔。”
“属下在。”
“去一趟兖州,替本帅寻一个人。”
镜心魔有些愕然,下意识道:“兖州,不是天暗……”
但他马上顿声,俯首而下。
“属下必定促成此事。”
……
大雪弥漫,袁天罡一人独立于廊下。
“盛唐、烂唐……
不是龙种,汝必死之。”
清风拂动,卷走案上的一面信纸,飘荡在飞雪间。
片刻后,信纸无火自燃,于雪中尽数化为灰烬。
(本章完)
第149章 天使与大乱
唐天祐五年、梁开平二年,腊月初五。
小寒的节气将至,象征着寒冷的飒飒风雪已开始极力洒在这河北的山川大地上。世间的所有都笼罩在了严酷肃杀的寒冬当中,万物都好似湮灭在了素雪之下,但这片恰经无数战火的土地上,无数燕地百姓,却好像终于缓过气来。
幽州向南的地界,原本泥泞的大道已被冻得坚硬如铁,道旁是一堆堆的积雪,晃得人眼花。道路四下,河流的表面一夜间便生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冰层下河水凛冽,卷走点点冰屑,隐约发出了细微的撞击声。
近郊四野,间或还有流民百姓模样的人在荒地里挖沟掘土、搭建棚屋,好是一面热火朝天的景象,恰至正午,天空中便是炊烟袅袅,极显人气。
在华夏这片土地上,生活在这里的农耕文明是彼时全世最为勤劳的民族,也是最为强韧的族群,只要能让战火稍稍远离他们,他们就能竭尽所能的寻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将这片因战争而变成白地的幽州重新发展成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所在。
纵使是北面又有乱象,不少流民都是从檀州南逃而来的,但甫一进入幽州地界,就是能够让人安宁下来。那面‘梁’字大旗旁的‘萧’字军旗,便是所有河北百姓最强的依仗。漠北再强、燕国余孽再能折腾,还能打得过萧军使不曾?
几十骑快马,在道路上成列疾驰,马蹄飞扬,溅起大片大片雪土。马上的骑卒,都披着梁军专有的红漆扎甲,裹着披风,背上负着认旗,威风凛凛。
道两旁的流民纷纷抬头观望,却又如常的低下头去。从前两日开始,这大道上便是经常有梁军骑卒在南北疾驰,而这些威风凛凛的骑卒更是早已被百姓熟知,正是城中萧军使那定鼎幽州的八百龙骧军。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早已是惊弓之鸟的燕地百姓甫一见到这些骑卒,还会惊惧的趴下去,唯恐无意就惹恼了这些兵家子,惨遭人祸。因为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整个河北几乎都是在兵祸中度过的,也唯有经历过兵祸的百姓,才知道这些兵家子的破坏力有多强。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普天之下没有哪一路诸侯的军士是把百姓当作人看的,不论是刘仁恭麾下的燕军、草原南下的漠北军、李存勖东来的晋军,都是把燕地嚯嚯的不成样子,早已让燕地百姓畏之如虎。
但这段时日过来,所有百姓也就渐渐反应了过来:那位主政幽州的萧军使,竟是严抓四下劫掠的梁军,张贴布告,鼓励百姓检举,声称对此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且在这番冰天雪地里,这位萧军使还以工代赈,不时还会发放救济粮,得以让大部分流离失所的流民能有一条活路生存下去。
便是因此,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也就不再忧心了。他们不再害怕这些梁军,梁军也没有骚扰百姓的想法,幽州上下,竟有了一副军民融洽的错觉。到了现在,稍有一把腱子肉的百姓,竟还能壮着胆子拦路龙骧军的军士,询问萧军使还招不招兵……
也有年长的老者,拄着拐杖询问大梁皇帝会不会让萧军使从今以后就任这幽州的父母官。
一帮龙骧军的大头兵哪里知道这些,但他们确实从未享受过这等百姓崇敬的盛景,一时间都只是拍着胸脯把牛皮往天上死命吹,若非是要误了时辰,他们说不得还会被拉进棚屋里吃一吃糙饭。
几十骑龙骧军终究是摆脱了燕地百姓的纠缠,南下而去。
但很快,几乎是他们恰向南再行十来里的样子,就见一支逶迤的长龙大队,从南向北而来。这支队伍的规模很庞大,几乎将几丈宽的大道挤得满满当当,车马如云,数千衣甲鲜明的士卒拱卫,前面是旌旗节杖飞扬,有幽州官吏在前引路。
是汴梁禁军。
龙骧军的两个将领互相对视,心下都是恍然。在汴梁的朱家皇帝听闻河北克复,定是喜不自胜,不过在派遣使节接收幽州之际,定也要遣一强军,向燕地诸旧臣、百姓彰显大梁的实力。通俗来讲,就是秀肌肉,让燕地一众宵小都要安分一点,莫要触犯大梁天威,不然仅仅是护送两个使节,哪里需要用得上数千汴梁禁军?
不过二人都不多言,都只是疾驰而上,进而在队伍里的官员迎接过来前,就远远的落马而下,最后被引到了两位使节的车马之前。
消息早已传到了队伍里,李振掀开车帘,与康怀英一起走下马车,拢袖立在车前,着紫袍官帽,静静等候。康怀英是禁军大将,地位反而要比李振高一些,但他很清楚,朱温对于军中大将的猜忌,是要比这些文人高的多的,且李振备受朱温宠信,虽说一年前出了洛阳兵变的乱子,但朱温对其的信任还是很快就升了上来。
这个时代,能说会道的文人,就算官位做到了宰相,威胁力也比不上一個能号召几十上百兵卒的武夫。
康怀英很明白自己的定位,在李振面前并不托大,只是与其并肩而立。
而龙骧军两个将领,远远看见二人后,也不近前,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就扑通拜倒在雪地里,取下腰间锦布包裹的信筒双手呈上。
“陛下鸿福,大梁天威,臣等幸不辱命,终为陛下克取河北二十四州,今日,二十四州关防舆图、编户名册,叩首纳于陛下阶前,臣等浴沐天恩,斯于军中,如有失礼之处,伏惟天使周全。”
这番话说的又好听又漂亮,康怀英决不相信是两个粗鄙武夫能说出来的,但又有关系呢?他听都没听进去,只是尽力摆着东路行营招讨使的威仪,眼睛盯着那代表河北纳于大梁境下的锦布信筒,哪怕之前在焦兰殿配合朱友文攻讦过萧砚,这会也是不禁暗生佩服,又有些情绪激荡,大为嫉妒。
这泼天的大功,若能落在他康怀英的头上,恐怕足以封王!这可是五分之一个天下,在这民生凋敝的世道仍可称为富庶的河北!当日朱温在焦兰殿内兴奋的不能自已,那姿态可不是假的,囊括中原、河北,朱温是真相信自己能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
要知道,朱温数次亲征河北,都是无功而返,不但折损了数万精兵强将,甚而把他的心气都打没了,患上了‘畏燕症’。若不是萧砚的资历不够,他或许真能脑子一热,给萧砚封个郡王。
“这萧军使,倒算是恭敬……”
康怀英正在思绪复杂,李振却是低笑着出声:“这一路来,本官听闻他犒赏大军、发粮赈济、竖立名望,还以为他揣着什么贰心呢?”
康怀英眉头一皱,瞥了一眼他,心觉这些文人果然都该杀,一天天的满肚子坏水,看起来表面上人畜无害的,手段却比真刀子肮脏多了。
特别是这被冠以‘鸱枭’之称的李振,比起敬翔来,让人更为厌恶。
但马上就听李振的话风一转,又道:“不过其远远就遣使臣来迎,倒也懂得人臣之礼,此番礼节又够恭敬谨慎,看来其对陛下是谦逊的。就是那些手段,看起来不安好心呐……康太保认为如何?”
康怀英的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不客气道:“兵家子,若不重赏,岂能就范?燕地新附,人心不稳,萧军使恐怕也来不及等李公到了幽州城,再发粮救济。若不然,这些燕地百姓闹将起来,李公收拾?”
李振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恼,只是一笑了之,进而代替朱温,接过了那一信筒,高声道:“本官代天纳土,你等忠勇效死,陛下早已尽知,懋赏功勋,亦已登记在册,陛下绝不吝于……”
他将那锦布信筒递给了康怀英,后者便马上站在马车之上,将起捧过了头顶,以让大部分人都能看见,继而放开了嗓门,以内力高声道:“大梁,万胜!”
几千禁军,猛地举起手中兵刃,大声疾呼:“万胜、万胜、万胜!”
队伍之后,负责护送两位使节的朱汉宾,这会只是骑在马背上,目眩神迷的盯着那信筒,两眼羡慕的快要瞪出来了。
萧砚那厮,害的他妻离子散,过的憋屈至极。这也就罢了,偏偏其入大梁还不过一个年头,就爬到他的头上了,这找谁说理去?
但不管怒也罢,恨也罢,羡慕的快要害怕了也罢,朱汉宾终究是领着禁军,护着李振二人抵近了幽州。
李振与康怀英,几乎是甫一接到河北大捷的消息,就从汴梁动身,领旨向北,从汴梁到此,前后不过月余。在李振的意料里,这短短月余的时间,幽州必然还是残破的。
他太清楚这些兵卒了,纵使是冠盖天下的汴梁禁军,军纪实则也就那样,外出征战必是要先赏赐一番的,而且领了赏后,在作战途中也要劫掠百姓,糟蹋城镇。也就只有在汴梁,以及对汴梁坐近的一些州镇,这些禁军才会收敛一些。
对于这些燕地降卒,他更是不看好了。在他的看法里,萧砚之所以能大胜,说不得就是允诺了这些降卒,准许他们劫掠四野,才勉强能够指挥得动这些降卒。
若不然,这些降卒凭什么为他萧砚效命反燕?
个人魅力?扯得很,他萧砚难不成是李世民那般的人物?
加上又得知幽州左近聚集的燕地百姓恐怕有几十万难民、流民,他更是认为这些该杀的武夫定然会控制不住暴虐的本性,大肆祸害,说不得不比战时能够好上几分。
正是这个原因,李振是存了接收一残破幽州的准备的。便是康怀英,也做好了如何管束这些燕地降卒的准备工作,如幽州军、卢龙军、义昌军,他作为东路行营招讨使,自是要全盘接收的。
但一路行来,两人却错愕的发现。余途发现的燕地降卒甚少,偶然撞见一队,却是在维持百姓秩序,以及传递军情,保证各乡镇没有盗匪生乱。
虽然路景甚是残破,与汴梁相比更是天堂比之地狱,田地也荒芜、百姓穿的也破旧,到处都是棚屋乱糟糟的,但炊烟袅袅,竟是秩序井然,仿佛是一承平许多年的太平州郡。
那些原本应该在到处胡闹的大军,也是远戍在城外四面扎营,虽然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但营寨扎得严整,四面也干净,不与百姓的住处接壤。
更让李振惊讶的是,营寨与百姓的交界处,竟然搭有一处处草市。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姓敢与这些军士做生意,更相信那些军士会掏出腰里的钱进行买卖,而不是豪夺。
这哪里是才经历过大战的幽州?哪里是经历过兵祸的百姓?惨遭兵祸的百姓,岂会相信这些兵家子?
李振在马车里看的是目瞪口呆,便是康怀英,也是稍显愕然。
再看那应该残破的幽州城,这会也明显看的出来是修整过的,城上城下,到处都是脚架以及堆积的土料,城墙上还有被抛石砸击的痕迹,那城楼更是整体重修,但通体而言,几乎是一个崭新的城墙。
由于是午后,不少用完食的百姓正在官吏、军士的约束下,在各处依照调度准备继续赶工期,但不知是不是由于今日要迎接天使的原因,他们却只是等待着,以至于城墙上下空荡荡的,显得很寂寥。
……便是李振,自认也没有能力在短短月余时间里,把数十万人口指挥调度的如此井然有序。他此次入河北,还不是因为朱温考虑到那些武夫做不得文事,让他来此收容难民、组织耕作市易,好让河北尽快恢复元气,得以成为朱温一统天下的重要凭仗。
没有他李振,萧砚也能把幽州治理的如此模样?一介武夫,岂能有这般本事?
李振已有些心惊,与脸色同样凝重的康怀英对视了一眼。
此子不管有没有贰心,恐怕真是冥帝朱友珪今后登基的重要阻力,能文能武,焉能留得?
脸色不太好看的李振出了马车,举目四望,能见到幽州坐近欣欣向荣的场景,更是脸色难看了几分。
但不待他继续多想,幽州城下,突然就有号角声呜呜作响,接着便是金鼓齐鸣,以迎天使。在肃穆郑重的声响中,幽州南城门大开,披挂整齐的诸军将领一排排的鱼贯而出。
一列列迎接天使的仪仗,也在城下一字排开,阁中金鼓号角声错杂在一起,一队一队的甲士趋马而出,为首者正是几部降军的主将,而后才是一应幽州文武。
龙骧军的将领走在最前,继而在一声大呼下,齐齐下马跪地,骤然大喝:“恭迎天使代陛下寻阅!”
李振稍稍点头,不管如何,萧砚的礼节确实是做足了的,当下也不是计较旁的时候,当即就与康怀英各自骑一匹马,趋马而去。
说起来,二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个名冠汴梁的萧砚,都只知道其人貌似废帝李柷,却并未当面见过,此时也是好奇的紧。但扫视一圈,却并未看见一符合年龄的将领,而此次北征,在场众将居然没有一个高级将领,便是康怀英,都认不得几人。
但他好在还是对王彦章稍有些印象的,知晓其是萧砚的副手,便笑着询问:“这位便是马上因功擢升龙骧军军使的王将军吧?咱们的萧大将军,在何处啊?何不为我二人引荐引荐?”
“好叫康太保知晓,萧军使,在檀州。”
“檀州?”李振脸色一沉,天使驾到,这厮作为幽州最高级别的将领,不迎驾,跑到檀州去做甚?
“两位天使难道未看军报,燕地余孽劫掠刘仁恭,勾结漠北,自称大燕,正在扫荡燕地大梁守军不足的军州等处。萧军使,已亲自去平乱了。”
“平乱?”
李振不屑一顾,养寇自重的把戏,真当他看不出来?什么余孽,不过是一借口罢了,莫说是什么大燕了,恐怕有个百十人就不错了。
正愁这厮麻烦,看他如何趁势收拾此僚!
(本章完)
第150章 枭雄
比起幽州那边的热闹景象,在燕地向北的檀州,又是另一番模样,不能说萧瑟,但也确实是冷清至极。
李振所想的‘百十号人’的大燕军队,现在屯驻之处,正是控遏塞外,辖制古北口的檀州,他们据此为都城,又遣军马四下控制了左近乡镇,大有一副要与幽州南北划治的局面。
百十年来,燕地的富庶所在本就只有幽州以及偏南的几个州镇,檀州这等边塞之地自然是称不上富庶了,再加上河北大乱以来,漠北军从此南下,李存勖也遣人来此扫荡过,更是变得穷困。一场大雪落下来,便让这里显得愈加荒凉残破了。
但出乎意料的,驻在檀州的大燕军却不愁辎重,连劫掠等事都罕做,最大不了的,可能就是强征左右的豪强效力了。
说起来,因为月前萧砚在幽州大肆收拾了一批好豪强大族,这檀州本地的豪强听闻后本已是心有戚戚,正在犹豫要不要投效幽州的时候,突然就闻原义昌军节度使刘守文救出刘仁恭起事了。此间豪强被一鼓动,竟然大部分脑子一热,入大燕混了一个二个杂号将军,也算是在萧砚的压迫下,想要举族搏一个富贵。
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些豪强就是愚蠢,萧砚虽然袭破幽州,大败李存勖,奠定了河北大局,可控制力并没有遍布河北全境,他也不可能蠢到把大军分散去掌控所有军州,除了几处重要州郡外,其他的大可留着等朱温派人来擦屁股。
且虽然传檄二十四州纳了降书,但他也只是控制了幽州至沧州一线的主要通道,燕地其他地方,大体还是各地豪强坐大的局面,比如鞭长莫及的辽东等地。
这些地方,有的豪强是早已与萧砚接触过的,基本上是纳头而降,还有一些是近些年才起家的,与原本的刘氏牵连也不深,一纸檄书就能让他们举族投降。
但大多数的,是在刘仁恭主政幽州的这十几年里,出钱出人再让子弟为官的,基本是和刘仁恭共同富贵,不但能在节度使衙署掌握一部分话语权,还能在地方上割据一方,是货真价实的与刘氏同休。现今,河北易主大梁,他们也许在服软投降后,保全家族性命和少许富贵是没什么问题的,可远远没有在刘仁恭治下的权势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