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被纳入大梁旗下,现今还看不出来,等后面大批大梁的官员来到燕地治理州郡的时候,作为胜方总是要捞点好处的,那些汴梁来的武夫文人,不对他们这些豪强下手,难道还去盘剥那些只剩一堆土钱的燕地百姓、流民?
对于这部分的豪强而言,给萧砚当带路党的机会没有了,抢先向李存勖下注的也已被收拾殆尽,自是不情愿将积蓄数十年甚而是几代人的权势财富交付给汴梁的人。在之前那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投降萧砚是大势所趋,不得已而为之。但而今闻及刘仁恭起事,自然是会对这位老东家多多少少有一些指望的。
且最重要的一点,据传闻言,刘仁恭是与漠北合作的。
大家都是燕人,放在以往定然是对漠北大为不耻的,但在权势富贵跟前,什么鸟汉夷之分,什么鸟民族大义,统统都是扯淡。刘仁恭若不能成事,借这個跳板降于漠北也是一样的,漠北与大梁不能比,草原初创,什么都缺,文化基本没有,他们这种边塞大族虽然也没有什么文化底蕴,但在那边混个一官半职,反而是件易事。起码要比起人才济济的大梁,不至于看不到出头之日。
对这些边塞的豪强而言,一旦失势、没了官面上的倚仗,简直比什么都可怕。往往是自己还未破败,就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大族瓜分殆尽,举族而灭。
盖因如此,这个凭借萧砚给的两千定霸都而支撑起来的大燕朝廷,几乎是眨眼间就膨胀了起来,各处豪强纷纷是拖家带口,举族而来。且他们不单是自己家族的人马,往往还要裹挟一部分本地的流民百姓,以在燕王面前壮大声势,提升地位,一批一批的涌入檀州。
再加上一些散在各处的溃军,甭管是草原上的漠北人、奚人,还是昔日躲藏在山坳里不敢露面的晋国败军,小股而成大势,这个分明只有两千余人的大燕朝廷,瞬间膨胀到了三四万人,不说各种各样的杂号将军,便是什么大将军、节度使之流,都一口气封了十来个出去。
而这些,不过只是萧砚一个念头生起的动静罢了,数万人旋起旋灭,真只在他的一个弹指之中。
如卦象所言。
“贪狼劫,杀星坐守命宫。”
“天下之雄,便在此劫之中。”
也如那位独坐藏兵谷,以窥天下事的三百年大帅所言。
此劫过。
天下之雄,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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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骑席卷过山岗,在雪地留下连绵的马蹄印。
当先一骑,年过四旬,脸颊干瘦却看起来很是儒雅的中年人一身披风,甲胄鲜亮,浑身贵气,端的上是这百骑的主人。
不过他并无得色,反而脸上隐有不安,虽被百骑簇拥着,但仍是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身后的那一青年。
于他身后,青年一袭青衫黑甲,亦是裹了一面黑披风,戴着一看不出什么特色的旧幞头。
然则这青年全身上下都是这般普普通通的装扮,一身英气却是压都压不住,虽什么也没做,举止也平静,但他眼神锐利,英姿勃发,那不怒自威的隐隐气场,便已震慑的中年人如芒在背,好不自在。
不止是他,就连需要做戏的百骑,也不由自主的想要簇拥着青年,彰显出谁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正在这百骑的静候中,一声鹰唳,忽地从天空传来。
那中年人遂不由仰头。
青年自然而然的伸臂,一只神俊的海东青便落于他的臂上,鹰眼炯炯有神,收拢起稍有些带伤的翅膀,进而乖巧的埋下了鹰头。
中年人稍有些愕然,但周遭的一应骑士,却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青年取下海东青足端的信筒,抽信看罢,便轻轻笑了起来。
“汴梁李公,言燕军不过百千人尔,他要与康太保亲临战阵,代圣平乱,以彰显汴梁禁军的实力……世子殿下,这汴梁李公分明就是没看起你嘛。”
中年人,也就是刘守文干笑了一声,应道:“不敢当、不敢当……”
“亲临战阵。”青年思索了一下,用手指将信纸碾碎,笑道:“既然李公有意上阵,让我歇着,我就当真歇着了。不过李公千里入燕地,不送他一份见面礼,恐怕说不过去。”
左右的骑将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便纷纷大笑起来。
“就请李公游览一遍檀州。”青年定下了决议,再次问向刘守文:“世子殿下认为,如何?”
刘守文再次干笑,继而在马背上向青年弯了弯腰,擦着汗道:“萧军使切莫要折煞仆了,仆实在不敢当这一声殿下,就算真是什么世子,也该是您萧家的世子……”
“萧军使既然已然决定,仆自当勉力配合之。”
周遭骑士都是傻然,似是被刘守文这自降辈分的话惊住了,一时纷纷有些莫名神色。
而萧砚也稍稍皱眉,但其后只是一笑而过,略略颔首,算是认可了刘守文的态度。
至于已年过四旬的刘守文,只是喜色的擦汗而起,丝毫不觉得说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有多么让人难堪,他甚而完全不顾及周遭骑士的什么看法,只在意萧砚对他的态度。
没奈何,实在是当时在渔阳,萧砚当着他的面射杀刘守光的场面过于冷血、暴力,又太过于随意了,对这个萧军使而言,好似随手杀死一个位高权重的节度使,不过只是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给萧军使当狗,可耻吗?有多少燕地豪强想要抢着当,都没有这个机会,起码对刘守文来说,是真的能活命……
百骑没等多久,视线中,北面陡然出现了数面旗帜。
当先一面,正书“燕国大将军元”,而后一面,书‘燕国诸道行营都统李’,再往后的,便就是各色各样的杂号旗帜了。
旗号之下,则是很庞大的一队人马,正趋马直奔此处。
萧砚身侧,付暗不由低笑:“元行钦和李莽这二厮,样子做的还真像,有模有样的,属下要是不知情,还真是要跪地相迎。”
左右有人轻笑。
萧砚则是面色冰冷,虚眸打量着那些各色杂号旗帜下的武将,似是半点都没有被眼前之景所触动,只是用一种漠然的目光扫视着他们。
这些豪强主动投奔檀州,还真是替他解决了好大一桩麻烦。
须臾,来人奔至眼前,无数人几乎是齐齐下马,元行钦在看到萧砚后,很明显的迟钝了一下,但他几乎是站在最前面,后人也看不到这一细微的变化,便与李莽领着一众人单膝跪地。
“世子殿下亲往渔阳说服卢龙军反梁,实我大燕幸事尔,燕王听闻喜讯,特令末将等十里出迎。”
刘守文干咳了下,慰勉道:“某家此番动身渔阳,听闻有不少忠燕志士赶来投效,为大业举事,大将军可有带来?”
元行钦略一抱拳,便起身为他一一引荐。
什么征南都统,征东都统……都讲明了自带来了多少兵马,甚而还有一晋国败军将领,虽然手里仅有几十溃卒,但因为身份特殊,直接封号为讨梁大将军。
不管如何,各军少说也有三万兵马了,管他有没有虚报,反正不管粮,权且一并收用。
至于这些杂号将军,听闻刘守文说动了卢龙军,则是纷纷气势大涨,开始不断向这位燕国世子表忠心,大拍马屁。
待浩荡一众行至檀州,城头之上,傍着城下乱糟糟的一众营寨上,更是涌上了无数人头,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将领涌出大寨,向这位与英雄差不多的燕国世子尽情表忠相迎。
不论是漠北人还是什么燕人,但凡是在这场河北大变里失了势的,都只是朝着刘守文大为欢呼。整个檀州一地,这个荒凉残破的地方,几乎是瞬间就喧嚣热闹了起来。
便是刘守文,也被这一场景感染的气血上涌,脸色通红,只看此景,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受任义昌军节度使的日子,彼时统领万军,坐守沧州,拒退朱温大军数次,真正是意气风发,大权在握。
“诸位、诸位!某家不才,仅凭一腔不愿为朱温奴隶之热血,率残部据守这檀州,本无心举大业尔。可料我燕地被那萧砚所破,百万燕民即将沦为梁人之仆从,某家又甚为不甘、不甘呐!可仅凭某家之力,焉能败退梁军?
好在!好在还有诸位义军、诸位忠燕志士!而今大燕有数万忠燕健儿,拥数个军州!那朱温、萧砚焉知我们不能卷土重来,复我大燕河山?”
刘守文一时豪气干云,一边说着萧砚让他背下来的话语,一面在高处大声道:“而今,梁军在燕地不过多少?万余人而已!看起来整个燕地几乎是尽被梁军所据,但除了幽州萧砚部,余者皆我昔日燕地同袍!梁军远在沧州、甚而远在汴梁!千里之遥,焉能援之?
众人皆知!那萧砚为求燕地安稳,大肆犒赏、散尽钱粮,而今幽州已成一座死城,全凭梁军接济!只要我们能断其粮道,隔绝梁军北上之通路,幽州岂不自破?”
四野之下,几乎是骤然一静,继而又在顷刻之间,呼喊声猛地高涨起来,无数人纷起喝彩,竟一时认为,这个素来不知兵的刘家长子,真能带领他们重夺权势!
刘守文放眼四顾,胸膛起伏,他纵然是被气氛染晕了脑袋,但如何不知道,这场面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高光时刻,焉能不大肆鼓噪一番?纵使是傀儡,他也是一个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傀儡!
这时候,付暗上前,将一张纸条像模像样的恭敬递给刘守文,并且当着无数人的面,向其耳语了几番。
待付暗离去,刘守文沉吟片刻,突然仰天长笑起来。
所有人都静了下去。
刘守文左右四顾,面有狰狞。
“诸位可知,汴梁来了两个朱温的什么狗屁天使,称是要接管我河北二十四州!这二人携带了无数用以犒赏的钱财、珠宝,此刻都尽数放于幽州城内!
传某家命令,大军即刻启程,截断幽州左近粮道,逼迫那萧砚领军去打通粮道。而我们,只管趁势夺了幽州,掳了那两个什么天使,抢了那无数钱财!
某家要让天下知道,河北,是大燕的河北!”
……
“大燕!大燕!大燕!”
无数人鼓噪而动,气氛一时到达高涨,人人都是杀气腾腾,想要直趋幽州。便是付暗,竟也有些觉得事情似是不可控了,与一众不良人下意识看向萧砚。
而这位已足以称得上枭雄二字的青年,只是毫无动色,双眸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眼神里,对这数万众的呼喊声,唯有漠然。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整个燕地,他都有底气操纵在掌中。
他欲谁生则生,欲谁死则死。
如此,才当得。
天下之雄。
(本章完)
第151章 王庭
漠北,西楼邑。
此地在十年后,会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曰皇都,又会在三十年后,有一个更为世人知晓,并能承载二百余年的国都存在的名字,曰上京、临潢府。
但在如今的辽阔草原上,这里亦有一个响亮的称呼,名曰王庭。
西楼邑是漠北最初的驻牧之地,百年前突厥独霸草原时,漠北族便裹胁奚族一起向突厥投降,北渡西拉木伦河,活动于和龙北数百里,彻底扎根于此。
漠北带着小弟奚族,成为了突厥这个昔日草原汗国的小弟,而后在汗国与大唐间摇摆不定,但总体而言,他们多倾向于突厥,频频起兵叛唐。不过这一局面,在等到突厥汗国突然变得能歌善舞后,便完全改变了。漠北彻底倒向了大唐,并在悄无声息间,侵吞了突厥汗国倒下后的遗产。
西楼邑这個背靠大兴安岭,前襟西拉木伦河的地方,更是被漠北认为是天生的圣地。这里水草肥美、进退自如,漠北能够从一众草原胡族中崛起,正是凭借有此地良好的生存条件,属于是神女的恩赐,王庭所在,也就理所当然的设置在了此处,不可能会有人异议。
此时,中原已近年关,正是素雪裹地的时节,在这南距幽州三千里的王庭所在,更是北风漫卷,大雪纷纷而落,四面山川,尽是银白景象。
一片片帐门朝东的车帐间,几无什么人影,这王庭已是极北之地,寒风硬如刀子,雪花能生生将人灌死,自然是不可能有人愚蠢到在大雪天出帐遛弯的。
但与这片稍显旷寂,只搭建有层层毡帐的东北区域不同,偏南一点的低矮建筑群内,却是稍显热闹,家家户户的门口几乎都有对联贴上,不时有些许爆竹声响起,便是有一些冒着危险南来的商队,也迎雪开铺,以供这里的汉人来购买年货所需。
没错,就是汉人。
整个漠北王庭,分为南北两部所置,偏东北的区域,是为契丹贵族和卫戍人员居住的地方,也是王帐所在,并设有祭祀台、供奉图腾的石塔等等。
而偏南一点,便是一座‘汉城’,那里才是南来汉人居住的地方。事实上,往前推二十年,王庭几乎是没有汉人的影子,有也只是作为奴隶存在,压根不可能有正经居住的地方。但而今这座汉城,却是规模不小,足以塞下几百户人口了。
须知,整个王庭都没有城墙,更无什么建筑,但偏偏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平白多这么一座矮城,不可谓不碍眼。但这些汉人,都是这十来年耶律阿保机以及述里朵,或者主要是王后笼络招至此处的汉地‘人才’,这些年间,一部分汉人的地位甚而远远超过了许多漠北贵族,这与耶律阿保机重任汉人的原因是大大有关的。
特别是经过述里朵建议,耶律阿保机特意修建一座汉城后,这份矛盾便隐隐有些愈加激化了。
不过昔日有王后坐镇,又有耶律阿保机的礼遇相待,固然有不少贵族对汉人看不顺眼,顶多也只能在背地里使点小绊子,基本上都是无伤大雅,大多汉人还是能在此处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但而今,却是不同了……
……
汉城里,本就因为这两日又有两家商队南来而显得热闹,布匹、粮食种子、盐、茶叶等等,都是他们的刚需。
虽说许多汉人都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投的漠北,也有部分是被强行扣押留在了这里,在中原是多为穷苦的。但因为有耶律阿保机的器重,几年下来,不少人家还是攒有积蓄,固然没有中原流通的钱币,但也能凭借羊皮、羊羔等以物换物。
而又因为春节将至,这对于每一个在汉地土生土长的汉人言,都是一年中需要重视的大事,家家户户有了些装点,稍富裕的人家,还能张灯结彩。再加上两家商队之前,狭窄的街道里人头攒动,一时间的热闹景象,若非是人人都是左衽服饰,还真与中原的普通集镇没什么两样。
有商队的伙计吐着白气,正一边检点着货物,一边接收下面人递来的钱物。
有戴着毡帽的汉人操着河北口音询问:“俺们都听说幽燕大乱,商队通不了长城,都以为今年不会有商队来此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哟?”
“哈?那是小半年的事情了。”那伙计虽是手忙脚乱的模样,但听闻有河北口音,还是笑着应道:“现今啊,长城早就能通商了。燕地出了个人物,说是姓萧,叫啥俺忘了,反正都说此人有本事……晋国世子李存勖知道不?”
那人茫然了下,观他的模样,应至这漠北已有些年头了,或许他入漠北的时候,李存勖还不过一十一二岁的半小孩子。
倒是旁边有人用河东口音应声:“李亚子呗?昭宗皇帝亲口夸过的晋王世子!某尚在太原府效力的时候,这李亚子就已扬名天下,威震河东了。”
听他的口气,很明显是对自己家乡出了这么一位猛将感到自傲的,还不忘替旁边信息落后的人解释,这李存勖如何如何能打,几惊朱温不敢北上等等。
那伙计待他说完,才捂了捂两只手,而后笑道:“这么说吧,就是这位李亚子,被那位燕地的萧姓人物,在高梁河打了个落花流水,啧啧啧,听闻那一战死了几万人,可惨了。
俺们十月份过长城的时候,燕地就已经是安安稳稳的了,这位姓萧的燕人真是个人物,不但让整条商道都畅通无阻,便是往日那些沿途敲诈勒索的一些燕地豪强,也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没了人影。说是啥,鼓励关内关外通商?俺不太清楚,都是从掌柜那里听来的。就是有一点,铁器不能出塞外,今年你们没把式锄地,就只能自个儿想法子咯。”
不远处,一二十左右的文士提了一壶酒正欲离去,听到此话便稍稍缓了缓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