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说来也奇,俺们出长城的时候,那古北口的驻军居然是你们漠北人,俺们听说……”说到这句话,那伙计突然像是响起了什么似的,霎时顿住,脸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漠北王庭巨变,商队自然需要最快知晓,他可不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听他不讲了,其余买家也不再多问,外头冷的刺骨,一个个裹得和粽子似的,仍然想早点回去。而最主要的原因,现今的王庭是多事之秋,知道太多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而那二十左右的青年文士,却是眼睛稍眯,挤着人群,想要再次逆流到那伙计跟前去。
他好不容易稍稍凑前,手中捏了几枚铜钱,低声询问:“小哥儿,你们从燕地来,过古北口,可曾听闻漠北王后的……”
那伙计还未听清,正想发问,倏然所有人都听得一道马蹄声传来,进而在伙计抬头间,一弓弦拉动的声音便猛地响起。
“噗。”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插中伙计的面颊,霎时就是溅出一片血渍,在空中化成红色的冰晶。
青年文士被这血雾拍在脸上,凉的一惊。
旁人也才猛地反应过来,有妇人下意识的发出尖叫,而后猛地捂住嘴,惊慌的向后看去。
“啊哈哈哈……”
街道另一侧,二十余骑戴着毡帽、穿得甚为臃肿的漠北骑卒汹涌而来,为首一貂皮大袄与中原锦绣绸缎混乱搭配的矮壮大汉,一面大笑,一面再次提起弓箭,对准了另一脸色惨白的伙计。
旁边的四旬掌柜立即大惊失色,上前了几步,用漠北话大声道:“贵人、贵人,我们交过钱的、交过……”
“噗。”
瞄准的对象偏转,几在下一刻,这掌柜便应声而死。
一众着左衽的汉人纷纷色变,拥挤向后退,人群里隐隐有声音响起:“是耶律滑哥……”
那青年文士从惊愕中反应了过来,恨恨的擦掉脸上的血迹,进而面无表情的转身过去,盯着那矮壮大汉,也就是耶律阿保机的族弟、现今漠北王耶律剌葛政变的盟友,耶律滑哥。
耶律滑哥却完全不理一众人惊慌失措,提着弓箭左右拉弓,一口气径直射死十余名商队的伙计、护卫、管事。
所有漠北汉人都只是偏头而过,不敢出声。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还是这些南面的两脚羊杀的痛快!那什么打猎,有甚意思?”
耶律滑哥看着畏惧自己的近百人,还有一帮毫无反抗之力的商队剩余人员,极为满意,大手一挥:“将这些南面来的中原两脚羊,尽数拉回去,充当奴隶!”
“通商一事,焉能如此作贱!?”
那青年文士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酒袋砸下,从人群里拥挤出去,怒视耶律滑哥道:“中原、漠北通商,乃上任王后亲口许之!若无他们,王庭岂有盐、茶叶还有瓷器供应?便是剌葛大王,也不会轻易毁坏!滑哥可汗,你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一众漠北汉人都是大惊,都悄悄用余光去看这青年。人群里还有几个青年,听闻此言,亦是义愤填膺,但还未出去,就已被各自家人拉扯住,不让他们逞强。
自从耶律剌葛上位,王庭汉人的待遇一日不好过一日,没有对他们大开杀戒,就已是耶律剌葛人性尚存了……
“哦?”耶律滑哥的小眼睛瞪圆了,看着这青年,忽地一笑,夹着马腹趋马过去:“你说什么?哪个王后?”
“自是阿保机大王之妻,地皇后述……”那青年完全不惧,马上就要应声。
但他还未说完,耶律滑哥就忽然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的对他抽去,只一下,就将这青年的脸、肩膀抽出一条条血痕。
“地皇后!地皇后、地皇后?狗杂种,你也配训斥本汗?”
这青年咬牙怒目相向,却是躲也不躲,任凭脸上的肉被抽烂,都只是一声不吭,攥拳而下。
“狗杂种。”
耶律滑哥跳下马背,一脚踹翻这青年,一把抽出腰刀。
所有汉人都是惊惧,偶有怒色的,在看见后边那哈哈大笑的二十余漠北骑卒后,却都只能咬牙相忍,偏首不忍看。
“哈?”
不料,耶律滑哥却是忽然一笑,用刀尖抵着那青年的胸口,丑脸上的横肉狰狞笑起:“本汗对你有印象,伱是述里朵那贱人母族的汉人奴隶?还在阿保机跟前献过什么鸟计,说要创立什么汉儿司?本汗没说错吧?狗杂种,汝叫什么?”
“啖狗肠,有本事杀了你韩爷爷!”那青年却是突然咧起血嘴,大笑道:“野人就是野人,以为披了中原的锦裘,就能体面了?像汝等这种没见识的野人,一百年也只能待在这苦寒之地!”
“肏。”
耶律滑哥怒骂一声,刀尖狠狠的刺进去,但乍然,他又顿住动作,脸上再次狰狞一笑:“哦,汝叫韩知古?本汗没记错的话,汝还有一父、一妻?”
韩知古的脸色略变,却是倏然掩去,洒然一笑:“尔纵使杀我全家又如何?没见识的野人,也妄想窥伺王位?你以为耶律剌葛的下一任漠北王,会是你这厮?目光短浅之辈,你韩爷爷今日死,汝明日就要来寻我!”
耶律滑哥被这一番话气的哇哇大叫,提刀而起,就要猛地斩下去:“本汗,要日夜宠幸汝之妻女!”
所有汉人都憋着一口气,却只能纷纷偏首,不忍看这残忍之事。
“滑哥可汗何必动怒?”
恰在这时,一道笑声响起,却是一带着河东口音的漠北话:“一介奴隶尔,可汗是贵人,何至于对其如此置气?岂不是自降身份?”
耶律滑哥勃然大怒,怒目回头:“谁敢阻我?”
但他的脸色霎时一变,进而挤出了笑色,再然后,脸色就变成了豪爽的样子:“原来是巴尔将军,稀客稀客,本汗可是罕见你于王庭现身呐。”
对面,几骑不紧不慢的驰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疤,面相有些阴狠,随行几人也都是人高马大,却是耶律剌葛的随身亲卫。
由此可见,此人在王庭的地位之高。
三千院只是淡笑,进而手指躺在雪地里的韩知古:“滑哥可汗不如将此人交予某,某有手段,替可汗出口气。”
(本章完)
第152章 天子
“巴尔将军想要此人?”
耶律滑哥犹豫了下,进而狐疑的瞥了一眼地上的韩知古,摩挲着短髯道:“巴尔将军莫不是想要哄瞒本汗吧?”
三千院哼笑一声,也懒得争辩,作势就要勒马回转。
“滑哥可汗既然不领情,那便罢了。”
耶律滑哥的两只小眼睛眯了一眯,哈哈一笑,将腰刀上的血迹在韩知古的身上蹭掉,继而追着三千院走了两步,豪爽道:“本汗哪里是这个意思,巴尔将军莫要误会。俺是个粗人,直肠子,说话不过脑子,一时被这贱奴气昏了头……巴尔将军想要他,俺便送给你,外加一些奴婢,巴尔将军若有看得上的,俺一并打包送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腰刀指着一众汉人,哈哈笑道:“这些南人,马上就要全部变成奴婢了,这冰天雪地的,巴尔将军何不挑几个小娘回去侍寝?”
三千院勒马一停,进而饶有兴致的回头,扫了一下面有色变的漠北汉人,问道:“怎么说?”
“大王已下令,王庭不设汉官。”耶律滑哥毫无顾忌道:“还有,但凡是王庭汉人,不得再入住汉城,皆要去放牧、髡发,年不过十岁的,一并成为贵人奴隶。”
三千院略略颔首,显然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这下子,便是捂着胸口怒容看着耶律滑哥的韩知古,脸色都霎时惊变,更别谈其余汉人了,都是一时惶然,人群里低声哗然起来。
耶律滑哥不由得意,将腰刀丢给随从,在原地来回踱步,冷笑道:“本汗杀这些南来的汉商,可不是没有缘由!大王已得到消息,这些汉商勾结南面燕人,是货真价实的细作!尔等莫要想通过汉商传递军情,从今往后,汉商不得再入王庭!”
所有汉人都一时噤声,一些青年咬牙切齿,却只能将手指骨捏的不停作响,没有人是蠢货,这会出头不但是白白送死,反而会牵连家人,得不偿失。
马背上,三千院淡声一笑。
什么细作、不设汉官,耶律剌葛不过只是是想彻底根除耶律阿保机与述里朵的根基,使出的手段罢了。
只是耶律剌葛前两月一直忙着处理漠北贵族了,还没来得及料理这些对阿保机或者述里朵忠心耿耿的汉人,这会其坐稳了王位,自然要腾出手将这些未知的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他翻身下马,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既然如此,这厮就交给我,滑哥可汗既然还有要事处置,我也不好过多叨扰。”
“哪里哪里,巴尔将军想提人走,与俺言语一声就行。”
耶律滑哥用手揽着三千院的背,指着韩知古,豪爽笑道:“这狗杂种是真有点脑子,是阿保机那厮都能看得上眼的人,不杀真是個祸害。不过俺知道巴尔将军或是存了爱才的心思,就看在你的颜面上,俺饶他一条狗命便是。”
三千院甚是领情,笑着道:“回河东前,我定请可汗吃一顿酒。”
进而,后面马上就有人下马,将韩知古一把拎起,准备提到马背上。
不过后者在经过三千院身边时,却是恨恨的低声用汉话道:“同为汉人,阁下真忍心看着同袍被这人视如猪狗,任由他宰割?”
三千院眯了眯眼,也不应声,抬手便一巴掌扇在韩知古脸上。
“一介贱奴,真当我是救你不曾?蹬鼻子上脸。”
后者被这一巴掌扇的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说话,当即就头晕眼花的昏死了过去,被一个扈从提着衣领,扔到了马背上。
耶律滑哥见此,便是哈哈大笑:“巴尔将军是干脆人,对待这些贱奴,就不能手软!阿保机那个蠢货,这些年对他们太好了,真以为能与俺们漠北人平起平坐了?本汗今日来,就是要让他们认清楚,谁才是这王庭的主人!”
三千院将双手环于胸前,进而毫不怜悯的扫了眼一众汉人,向耶律滑哥补充道:“可汗不知,我索要此人,可不是看中了他的什么才华。我晋国最不缺的就是文士,这厮落到太原,低贱的和狗没什么区别。”
“哦?”耶律滑哥来了兴致,狰狞一笑:“难道巴尔将军真是要替本汗出出气?”
“大王得了消息,那王后述里朵,已回返草原了。”三千院笑了笑:“我听说此人是述里朵的嫁妆,便特意寻了来,不巧正好撞见可汗欲要他的命。可汗杀便杀了,但我还有计划,却是不好施展下去。”
听闻前言,耶律滑哥凶狠的表情间,突然就下意识闪过一缕惊慌、惧怕,而后才冷哼一声,狠狠一笑:“那个贱人,有胆回草原?”
“可汗与这王后有仇?”
“哼,不提也罢。”
耶律滑哥面有狰狞,揽着巴尔的肩膀,低声询问:“巴尔将军有何计谋?可需俺配合一二?”
三千院摆了摆手:“不可说、不可说啊。”
“巴尔将军既然想卖关子,俺也就不多问。不过俺有一个请求……”
耶律滑哥说到此处,眼睛向四下瞟了一瞟,声音愈低了些:“俺知道巴尔将军是能人,大王看重你,俺对你也佩服。巴尔将军莫不信,俺对你是打心里佩服,俺这辈子,只佩服过你一个南人,那什么石敬瑭,俺可压根就没放在眼里过。
依俺来说,那个什么圣主李嗣源,就该让巴尔将军伱当女婿。或者俺诚心说,巴尔将军就留在漠北,俺来日当了大王,也许你一个可汗当当。”
三千院哑然了下,进而笑道:“可汗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如果述里朵那贱人有什么消息落到了巴尔将军手里,请务必先告诉俺。”耶律滑哥冷声一笑,“作为回报,俺账里的金银珠宝,巴尔将军看上哪样随便取便是,便是俺帐中那些婢女、美妾,巴尔将军也随意挑取。”
三千院不由好奇:“可汗是欲……”
耶律滑哥的眼睛里,闪起了贪欲的光芒,他舔了舔嘴角,恶狠狠的一笑:“不怕巴尔将军笑话,昔日,这贱人最看不起的就是本汗。本汗若得了机会,呵……”
看着这厮恶心的表情,三千院不由恶寒,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笑着摆了摆手:“此事易尔,有机会,会让可汗出一口恶气的。不过我不想要可汗的什么珠宝美妾……”
他指了指一众汉人:“大王赏我的奴仆,我用着不习惯。还望可汗准允,容我挑选一部分回去,我久居汉地,用他们服侍要习惯的多。”
“哈哈哈,这算得了什么?”耶律滑哥甚是高兴,大手一挥:“这些汉人,巴尔将军尽数带回去都无妨!俺知道巴尔将军你存了好心,想要保下这些贱奴。不过他们本来就是一些贱如草的东西,巴尔将军既然想要,俺还省的麻烦了,本汗做一回善人又如何?只要巴尔将军记着方才的言语,俺权且依你!”
三千院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述里朵回返草原,大王有意南下,定然会让可汗领一军。届时,我亦在大王身边,只要一有什么好消息,我必定告诉给可汗。”
“啊哈哈哈……”
事情已说定,三千院便不再久留,领了韩知古与其家人,便不紧不慢的骑马回返。
“呵……”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只觉看了一场好戏。
这些年在塞外当个总舵主,他哪里能碰得到这些趣事?更别提还能游走在三方势力之间,就是这个感觉,这种刺激的感觉,常常让他欲罢不能。
他就是天生的卧底。
…………
一股巨力,猛地扯下了韩知古的身上染血的衣袍。
刺骨的寒意,恰如附骨之蛆,霎时就席卷而来,深深的扎进了他的骨髓里,令他猛然惊醒过来,而后低声发出了哀嚎。
不止是那刺骨的寒意,还有脸上、身上的鞭伤,都让他全身发出颤抖。
好在,帐里有炉火,随着帐帘放下,暖意也迅速蔓延而来。
“在伤口上涂一些。”
三千院因为脸上有疤痕,显得面相很是有些阴狠,这会环胸立在火炉边,竟让韩知古下意识向后缩了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