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个球,你们这花花绿绿的有甚好看?”
付暗不屑一顾,反而左右扒拉着自己的衣裳,很是满意。
事实上,不只是他,整个庄园里的不良人今日都穿了新衣。虽说明日才是新年,但按照大家伙的说法,过了一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在这最后一天就该穿穿新衣沾点喜气,去去煞气。
不过就算如此,只今天一上午,整个庄子里就一口气宰了数百头鸡羊,一时也是煞气冲天。但这些肉食不单单是用于庄子里食用,还遣人拉车向左近的各个乡野散发了不少。
至于这个什么‘百户’,还是萧砚在幽州设立分舵的时候新增的不良人职位,按照萧砚的设想,每个分舵当有五百不良人,一校尉,五个百户,百户下设置十个小旗,以后派遣任务,就可直接通过小旗联络到个人,不至于再出现互不相识却被旁人一网打尽的局面。
虽说付暗在军中也领了一亲军统领的官衔,但回到自家不良人里,旁人还是习惯用‘百户’称呼他,便是萧砚,如今被人冠以‘萧帅’的称呼,兖州分舵内部,仍然是以校尉相称。
由于是初创,萧砚暂时也只是提了付暗一人为百户而已,各个小旗倒是有了人选,今后回了中原,或许还要系统性的整编。
不管如何,整个兖州分舵上下,都已默认了自立山头这一事实,加上此次出征河北的不良人几乎全是第九代的青年一代,都没有见识过第八代唐末尾巴的余晖,更是将这一行为贯彻到底。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没有亲眼目睹过不良帅袁天罡是何等风采,更无人见识过这位三百年大帅的真正实力,畏惧感远不如第八代不良人那般强烈。
自立山头就自立山头吧。
付暗稍稍摆出了架子,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入了前厅。
“萧将军真如神仙也似,俺们在那山谷里等了一夜,押送辎重财货的梁军真就从那里过了,到处都是大道,偏偏他们就选了那里,俺着实佩服的厉害……”
厅上,一漠北渠帅正吐着唾沫兴高采烈的在那用撇脚的汉话出声,说到兴致高处,更是站起来手舞足蹈,把他们怎样配合不良人杀败近千禁军,再劫掠几百辆大车的经过完整复述了一遍。
萧砚坐在一张交椅上,只是挂着淡笑,一面饮着茶水、一面静静听着,也不插话打断,简直给足了这渠帅面子,不禁更让其亢奋起来,脸色涨红,只是拍着胸脯担保,漠北军除了既定的一些财物外,一个子都没有多拿。
“一帮憨货。”
在厅外的廊庑里,付暗扫着里面的几个漠北将领,不由无语。
这渠帅说成了花,具体经过萧砚还不是早就听不良人复述过了,其中详细更是细致入微,比他的废话好过不止半点。且这漠北人莫说是敢多拿一些辎重,便是哪只手碰的,都能由不良人禀之萧砚。
还有这辎重运转路线如何,在漠北人看来自然是神秘无比,但这些辎重甫一从汴梁运出,便就被在汴梁的不良人外卖盯上了,一路过来,更是被交替盯梢,因为这般大的规模,也很难掩藏形迹。加上辎重在运转期间,河北还未发生乱事,又有近千的禁军押送,自然很容易分析出路线行踪。
不过只是这些漠北人没甚见识罢了。
付暗不禁暗嘲,同时还是有一直以来的疑问,萧砚对于这些异族的胡人,实在是太过于有耐心了些。照他来看,对这些北地的杂胡,就不该当人看,稍给了一些脸面就容易被他们顺着杆子爬上来。
这时候,旁边传来了轻笑声:“付统领是否在疑惑,萧帅为何会对这些漠北渠帅如此和善?”
付暗不由侧目,而后急忙客气道:“冯先生、韩先生。”
却是冯道与韩延徽不知何时走进了长廊,而出语之人,正是冯道。
这两人几乎是同龄,都是近三十的年纪,但韩延徽看起来却很显老成,整个人也很消瘦,留着一缕长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长许多。
反观冯道,裹着一面青色丝带制成的纶巾,很有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常常待人很和气,却又不由佩服其稳重不乱的气度。
付暗知道两人虽为文人,但很受萧砚看重,尤其是这二人毅然辞去幽州府的高官,携着全家追随萧砚,更是成为了萧砚很是倚重的智囊左右手,地位在一众武人中都算高的。
他便笑道:“不瞒冯先生,在下是有这个疑惑,但在下一介粗人,却是一直想不通。”
冯道与韩延徽对视一眼,哈哈一笑,道:“付统领不必妄自菲薄,你终日为萧帅奔走,做的都是大事,岂能困于此小道尔?不似我二人,终日也只能钻研此道了,自有一点浅薄见解。”
虽知道冯道说的是客气话,但付暗确实很是舒服,不由摆着手:“哪里、哪里……”
“付统领以为,胡人可御乎?”
“谈何容易。”付暗马上摇头,道:“杂胡最是贪婪、狡猾,见风使舵的本领更是炉火纯青,想用他们,就必须要做好被背叛的准备。”
“可诸如此战一般,萧帅数次大战都能用胡人,为何?”
“自是因为萧帅威望太盛,杂胡岂敢不从?”付暗不屑道:“这些杂胡,就没有萧帅一合之敌的人,谁敢有贰心,我都能替萧帅解决了。”
“单只是用威吗?”冯道复又询问。
“这……”
付暗回过头,看着厅内一直都是淡笑的萧砚,明明只是一脸和气的模样,不时还会大笑着与几人交谈,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几个渠帅反而对他愈加尊敬起来,言行中都带有一分自发的敬重,不似作伪。
他不由犹豫起来。
一旁,一直未出声的韩延徽捋着长须,道:“昔年,突厥汗国溃灭,余部逃亡高昌,草原上的各个小部落、西域小国,皆寻求大唐归属,高昌的突厥余部自然恼怒,还妄想东山再起,但其部众听闻大唐待归降的突厥人十分优待,皆纷纷不远千里回返归唐,这部突厥从此一蹶不振、彻底消亡。”
冯道看着付暗仍然稍有些茫然的模样,淡笑一声,接过话茬,道:“唐贞观年间,四夷君长诣阙请太宗皇帝为天可汗,太宗皇帝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太宗皇帝以玺书赐西北君长,四夷皆称太宗为天可汗。
付统领认为,为何?”
付暗挠着后脑勺,结结巴巴道:“太宗皇帝,不就是天生的天可汗……诸部蛮夷皆畏惧大唐,自然请之……”
“非也,太宗皇帝曾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
冯道脸上呈起敬佩之色,道:“你我皆知胡人贪婪、狡猾,但太宗一朝,诸夷却多顺从之,畏威固有,不过更多的,却是怀德。
昔年太宗崩,而诸夷首领、长安胡官,皆悲恸大哭,犹如痛失父母,何也?此便为畏威怀德,恐惧大唐、恩念大唐,这本为矛盾,但却是可以一体的。”
付暗恍然点头,进而下意识望向萧砚,却在猛然之间,心下悚然一惊。
韩延徽在旁边轻笑一声,低声道:“萧帅此举,意欲做漠北可汗尔……”
“哈哈哈。”冯道不禁发笑。
这两个文人对视一眼,却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全不觉得逾越。两人凭什么辞官举家相随至此,还不是从一应小事上判断出萧砚有雄志。若他日萧砚成为一代雄主,两人便是元从功勋。
冯道晚上做梦都想着萧砚私下里向他说的那句话。
“冯先生,欲入凌烟阁乎?”
“……”
付暗欲言又止,他心里已有一个很吓人的猜想,但看着两人的理所当然、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不知能与谁分享,只能生生憋在心下。
校尉他,与天子的面容一模一样……
复唐、复唐,校尉是为天子复唐,还是为……
付暗心跳加快,脸色竟有些发白起来,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兼具紧张、害怕、担忧,以及一丝丝兴奋?
为何会有兴奋,付暗也不清楚,他下意识的挠着后脑勺,似要将头发抠下来似的,沉默了起来。
“付统领,你这是?”冯道看着付暗的异色,稍稍惊诧。
“咳,没有没有……”付暗回过神来,干笑道:“二位先生一语,令在下茅塞顿开,一时被萧帅之远计惊住了心神……”
冯道笑着摆了摆手,以示不值一提。
没过多久,厅内响起了齐声。
“萧将军,俺们就先退下了。”
萧砚并不起身,抿着茶水道:“今天是汉地的除夕,诸位替麾下儿郎领一些赏赐,就当是我给漠北等一众勇士提前发的新年红包。”
几个渠帅大喜,急忙弯腰向下:“俺们拜谢萧将军!”
萧砚面有笑意,挥了挥手,旁边立马就有不良人跟着出去。
他的钱自然不是这么轻易就好拿的,笼络几个渠帅算什么,麾下的不良人自然会替他向那些漠北士卒宣扬,他们到底是吃谁的粮、领谁的钱。
须臾,冯道三人入了大厅,韩延徽捋着长须,笑道:“萧帅这一番恩威并施,这一批漠北军和这几个胡将,今后只怕是‘不识地王后,只记萧将军’了。”
“我的心思,果然瞒不过二位先生。”萧砚不由失笑。
韩延徽正色道:“此虽为阳谋,却不是等闲人都能有效果的。若换作我们,成效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据仆所知,草原上最是尊敬强者,我们对他们释放善意,这些胡将只会认为我等软弱可欺。
可萧帅您却不同,只需稍稍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彼之胡将只以为是得了天大的脸面,反而会愈是敬您、怕您。”
冯道在一旁补充苦笑道:“此便为,人与人不可同日而语。”
萧砚莞尔,果然还得是专业的,拍马屁就是比一帮武夫顺耳中听的多,他摆摆手,示意揭过此篇。
韩延徽便捻了捻胡子。
“算着时日,萧帅不久就要重返幽州了。”
冯道摇了摇头,正色道:“时机要选好,李振逼走萧帅,岂能如此善了?其还未尝下恶果,便能轻易吐出来?”
这两个人在这一语之后,便又相视一笑,但这一回,却显得有些渗人起来。
萧砚也不禁发笑,最毒不过读书人,这两人可能起初在幽州都不算什么熟人,但在他麾下后,反而很快就成了知己,若换个难听的说法,便是两人极是臭味相投,奸计甚多。
一旁,付暗默默近前,低语出声。
“校尉……
瀛洲不良人,联络上了。”
(本章完)
第159章 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
正午过后,庄子里响起一片马蹄声,一路向外出去,却是惊起一阵见礼声。
“见过校尉。”
“校尉、付百户……”
便是一些还在押送辎重的漠北人,也纷纷让道于旁,恭敬的按手于胸前,弯腰下拜。
“萧将军。”
队伍中被簇拥着的萧砚,面色稍有些冷峻,但仍然向左右轻轻颔首,就算是一一回应了。
后面庄园里一座不高的阁楼中,降臣持着一本医书遮挡在额前,眺望着萧砚远去的身影,不悦道:“不是说今日过节吗,他怎么也这般忙?”
阁楼内的长案边,姬如雪想擦一擦额上的汗,却碍于指尖有面粉,故只是用手腕轻轻拭去,进而下意识替萧砚轻声解释道:“在凤翔时,临近年节的时候,岐王也总是忙的很……”
“嘁。”
降臣百无聊赖的扔掉医书,坐在一面用木架支撑的摇椅上,一边轻轻用笔直的长腿支着摇椅晃动,一边撑着脸颊,看姬如雪在长案边揉搓着面团,进而便是擀面、剁馅、包馅,一气呵成。
在另一边,阿姐的鼻尖上、脸颊上、额头上,满满沾的都是点点面粉,她个子不高,踩着一个马扎,才方能好好揉着一个面团。但尤是如此,她依然乐在其中。
她一面哼哧哼哧的使劲,一面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俚语歌谣。
“年夜饭,就该吃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虽说许久没吃过元宵了,但这东西,应是上元节才食用的吧?”降臣不由轻轻颦眉。
阿姐才不管,傲娇道:“额就要包、额就要年夜饭吃!”
“嘁。”降臣再次不屑,不禁暗想过年实在是让人索然无味,半点趣味都没有。
不过待她看着姬如雪捏出一个個小巧精致的饺子花边后,心下却突然有些意动起来。
她摊开纤细修长的手指,才发觉自己竟没有包饺子的经验。
而姬如雪却是极为娴熟,甚至还能变着花样包,每一个都恰到好处,虽还需等到夜里才下锅,但已然很有食欲。
天生的傲娇感并不容降臣去做这种事情,但她却不自禁的凑了过去,净了手,鬼使神差的学着姬如雪的动作捏了一个。
“这般样子,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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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骑驰出庄园,入了荒野。
后面的大庄子卧在一处山坳内,出入仅有一条通道,山口有一条河水,需架桥才能通过。而山庄向里,不但尚有数百亩良田,终年都有十来户佃农在劳作,山谷之后还有一片占地极广的湖沼洼地,风景甚是宜人。
这一座山庄,不仅能进退自如,还能自给自足,是一处天然绝佳的庇护所。大半年前萧砚北上从此经过,很敏锐的就察觉到了这一个完全可以当作据点的地方。
彼时,山庄主人不过只是将此处当成了一远郊别业,并未有驻养私军的实力,且其当时正忧惧刘氏内乱,急着南下去中原避祸,便很轻易的就被萧砚以高价买了下来,直至现今,已成了兖州分舵在河北的首要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