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萧砚买下这山庄,并不只是看重了这一庄园的实用性,还是因为此地的地理位置。
瀛洲。
此地居于河北平原的腹地,与沧州毗邻,乃幽燕的门户之一。在南北朝之前,这里多被称为河间国、在后世,这里又被称为河间府,素来是捍卫幽州的平原重镇。
且反之来说,瀛洲亦是中原门户。虽然地处于平原地界,距离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分界线的太行山脉较远,但此处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便是数道重镇的中心枢纽。
这里西南不远是另一军事重镇真定,东南不远就是沧州,这三镇形成倒三角,几乎是把守着渡黄河南下的门户,而过了黄河,便就是开封府汴梁。
可以说,就算沧州与真定把持在大梁手中,但只要萧砚掌控住瀛洲,河北、中原就完全可以来去自如,直趋黄河,逼压汴梁,所以才会在这里设一兖州分舵的河北驻地。
且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很关键的一步,便是瀛洲亦有不良人分舵所在。
按照常理来说,沧州既有不良人分舵,辐射范围已能环盖整个河北腹地,又在与其毗邻的瀛洲再设一分舵,看起来很是没有必要。
萧砚初始亦是如此作想的,他刚开始并不理解三百年前的袁天罡,为何会在河北同时设两个分舵所在。但甫一经过瀛洲本地人的冯道解释,他感觉应是明白过来了。
现今天下,朱温会对沧州几镇耿耿于怀,自然是因为河北并不握于中原手中,他对河北不能形成什么威胁,而河北却能轻易威逼汴梁,所以才会数次亲征,不图河北全境,也求能够掌控住沧州几镇,夺取对燕地的主动权。
但在百年前的大唐,固然统一了整个天下,但河北与关中之争,却一直从南北朝之际,一直绵延到了安史之乱。关中门阀对河北士族的打压,也一直从唐初延续到了唐末。
李唐建元之前,河北与关陇之间就有对立。
河北士马甲于天下,但从秦汉以来,关中就作为富庶之地,一度傲视群雄,其盆地地形和富饶土地为各个强主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特别是从北周灭北齐之后,河北士族就一度衰弱不得重用,而隋唐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亦是重用的关陇集团。
河北地区的政治诉求一直得不到满足,从唐初窦建德之死后,怨气便一度攀升到极点,虽其后的乱事多被平定,但民心却不定,或者说是河北士族对关陇不服。
在这种情况下,终唐一朝自然会不断的限制打压,特别是太宗之后,许多举措都隐隐带着削弱河北民力的心思。
天宝年间,河北赋税重而待遇低,玄宗限制河北本地士人科举入仕、吸纳五姓七望到长安定居,又对崤山以东的百姓课以重税、在河北设立边镇、任用胡人为将……
等等举措下,河北一直无望崛起,士族在朝堂上、军队里的影响力越来越低,自然对关陇集团的统治根基愈来愈没有威胁。
这些举措的成效自然显著,但河北民心却犹如鼎沸之势,终将压不住。
在这种情况下,瀛洲不良人分舵便应势而生。
瀛洲毗邻数个重镇,且距离涿州(范阳)镇仅百余里,一应动向可立即抵达天听,可谓是三十六分舵中最为顶尖的战力。
在终唐一朝,瀛洲分舵直接听命于不良帅,不设舵主,主要替袁天罡镇压范阳,亦有监视河北全镇的目的所在,除去总舵外,实力隐隐居于三十六分舵之首。
萧砚还从老翁等第八代不良人口中,得知过瀛洲不良人分舵的秘闻:
武皇神龙年间,袁天罡致仕,卸任国师、不良帅等一切职务。权臣章五郎把持朝政,意欲篡权夺位,为了诛杀袁天罡,除去这一他的首要威胁。便就是以不良帅的身份,号令瀛洲分舵出动。
虽说其计最终未成,但管中窥豹,也可见瀛洲不良人的实力之强。
……
“一直以来,瀛洲分舵都殊为神秘,除却河北事宜外,基本不会有什么动静。”
付暗控马稍稍落后于萧砚,补充道:“据老前辈所言,瀛洲分舵在神龙年间过后,几乎像是除名于三十六分舵了一样。
不过根据一些老人知晓,瀛洲不良人还是一直都存在的。安禄山、史思明二人生乱,便多有他们的影子存在。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拉拢河北士族,对河北多行安抚举措,瀛洲不良人才慢慢蛰伏下去的……”
“这般说起来,他们确实与旁的分舵不大相同。”萧砚笑道。
付暗不禁点头:“恐怕不是好相与之辈……”
后面,冯道与韩延徽操纵着坐骑近前了些,迎着风雪一左一右伴着萧砚策马。
“河北之祸,始于北齐。昔年北周灭北齐的时候,北周人口仅有七十余万户,北齐却有两百余万户之众,几乎是北周的三倍,而北齐的故地就在河北和山东。在这般的压力下,北周自会对河北之地的民力进行消耗。”
韩延徽亦为河北人,对这段历史自是了如指掌,道:“北周末年,隋主杨坚继承北周帝业,亦是承继了关陇集团,亦会对北齐故地不断打压。隋炀帝杨广数征高丽,俱用河北人力,为的就是削减河北的人口。其后又是大唐……”
一旁,冯道叹了一声。
“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
河北虽一直遭受打压,但‘安史之乱’却让被大唐中枢把持的关东州县军队、精锐西北边军尽数消亡殆尽,所以河北三镇开始形成了事实上的割据,从今以后便凭借着强大的威慑力,逼的其余怀有野心的藩镇不得不听命于唐室,才能勉强维持三方平衡。此为‘唐之弱’也。
不过黄巢祸乱以来,朱温与李克用迅速崛起,对河朔三镇、山东诸藩镇、河中、河南等诸镇都形成了碾压之势。河北三镇实力衰微,无法对朱温形成挟制之势,唐室中枢亦无余力号召其余藩镇,平衡被打破,才让朱温得以篡唐自立……此为‘唐之亡’。”
几人早已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言语间并未对这一朱家皇帝有多余的尊敬,冯、韩二人既已认定萧砚为主,在私下里偶尔也不会忌讳这些称呼,反而使得言语更加清晰明了、通俗易懂。
一旁的付暗听的云里雾里,而萧砚却不得不佩服冯、韩二人。
到底还得是文人,且两人还是当世超俗的文士,见解确实很超前。
旁人想不通的道理,冯道、韩延徽两人却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来:朱温之所以有胆子代唐自立,并非是因为他真的实力强大到了离谱,而是他有底气能够代替唐室与地方割据藩镇的达成一种平衡。
若是河朔三镇依然有足够强的实力,逼的朱温不得不维持着唐室的名号联合各藩镇,大唐自然会继续延存下去。可河北已然衰弱,大唐维持的平衡已彻底失去控制,朱温自会上位,开始继承安史后大唐一直想做但一直未能做成的“中央集权”。
就算是这样,朱温依然对河北忌惮不已,连年征战,就是想要消灭河北三镇与李克用,毕竟李克用居于河东,算起来也是河北,乃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只有彻底解决掉河北,他才能够安心坐稳皇位。
而与之相对的是,自始至终朱温都一直未将江南等地的诸侯放在眼里。
冯道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河北之祸,根本在于河北一地,数百年未出雄主尔……朱温虽独霸中原,但未必就见得能得到河北民心。此番乱事,是主公你的机会。”
萧砚轻轻颔首,冯道说的不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河北与关中的孽缘,一直到了数十年后,河北出身的赵匡胤称帝,建立宋朝,终结五代十国,才会彻底结束。
韩延徽在一旁捋着须,毫不避讳的沉声道:“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数百年积攒的郁气,若能遇上一介雄主,当能趁势而上,助主公匡得天下。
在刘仁恭手上的河北,发挥出的实力一成不足,可若主公得之,自可俯视中原,肃清宇内!成就光武故事!”
后面,付暗已听傻了眼,听着二人的话,不由得目瞪口呆的盯着萧砚的背影,心下只是不住乱跳。
校尉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料,萧砚只是洒然一笑:“二位先生所虑,实在太过长远了些。现今当下,萧某可是大梁的归德节度使。”
此语一出,冯、韩二人都不由叹息一声。
两人自然清楚,萧砚这会并不是割据河北的好时机,底子太薄,还不足以成为河北民心的代表所在,只能慢慢徐徐图之。
可若那什么‘瀛洲不良人’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的话,应是掌握河北的一大助力。
几人不复再言,一路向东疾驰。
在一处残破古旧的寺庙外,所有人都下马,萧砚一人负手而入,入了寺门,进入中殿。
中殿内却并无佛像,仅有一褪漆的交椅。
萧砚上前,轻轻抚着交椅上的灰尘,默然不语。
须臾,两道低冷的声音,突兀的凭空响起。
“不良人解散已久。
大唐已殁。
何人召唤我瀛洲不良人!”
(本章完)
第160章 瀛洲分舵
瀛洲远郊。
“主公一人进去,无恙乎?”
韩延徽揪着胡须,只是不时的向寺庙内张望一下,进而看向付暗询问。
“韩先生勿忧,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就算会有什么意外,能伤到萧帅的人,恐怕我等也充不上什么用处。”
付暗虽有些走神,但仍然第一时间应道:“凭萧帅的手段,非一流高手都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且瀛洲分舵是自己人,不是什么虎狼之地。”
韩延徽应声点头,他自是听闻过萧砚的本事,这位萧帅,可开四石大弓、执丈长马槊,能射能打,是一位可披百斤甲胄亲自冲阵的一流武夫,确实要比他以往效忠的刘氏父子猛的多,毕竟就算是刘仁恭年轻的时候,也并非是那种可上马冲阵的猛将。
但他仍然叹道:“依我观之,主公实在太喜欢只身涉险了,此非长久之计也,以往不谈,从今以后,我等该要多多规劝之。”
说罢,他便捋着须眯眼道:“主公年岁不长,亦没个子嗣……”
扶着刀的付暗不由呛出声,说实话,他终日跟着萧砚,经常忘记这位校尉实际上年龄比他要小上近十岁。但韩延徽的想法却也实在太长远了些,要知道,萧砚明日也才虚岁十九……
旁边,一直拢袖赏雪的冯道,这会只是笑的直不起腰,扶着韩延徽的肩膀道:“等等、等等,老韩,你这说话口吻,险些让我觉得你今岁已四五十好几了。”
“有什么问题?”韩延徽板着脸道:“主公涉险,乃人臣之过也。”
他一板一眼的直白出声道:“草台班子初创,自该以主公为本。大业未成,焉能掉以轻心?”
“你言之有理。”
冯道拢着袖子,却是被韩延徽正经的模样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这会便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脑袋,一本正经的小声道:“若说起来,主公尚未婚配,正是联姻的大好年纪。博陵崔、清河崔、范阳卢……据我所知,这几家都有待字闺中的千金……
你什么表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士族不受待见,但这几家的门生故吏遍地都是,与河北紧密相连,不可谓不是巨力……”
“好是好,但凭借主公的底子,正该拉拢河北将门,便不是河北的将门亦无妨,陈州符氏,世出将种,此代符存审,便在李克用麾下效命,备受重用。”韩延徽板着手指,道:“还有麟州折氏,虽说地位是低了些,但亦为一大助力……”
冯道捋着小胡子,只是狠狠皱着眉,却在突然间,‘嘶’的一声:“主公身边那个姬姓小姑娘,恐怕……”
韩延徽的声音一顿。
进而,两人同时看向付暗。
“付统领,你可知那位姬姓小姑娘的底细?”
付暗哪敢掺和这种事,大为摇头,如避之不及般扶刀走开:“来几个人,随我去那边看看……”
冯、韩两人大感可惜,进而傍着寺庙的墙壁,只是冒着大雪如数家珍的各自争着意见。
“主公麾下,焉不缺士人?今后治理河北,岂能尽数让主公亲力亲为?”
“非常之时,自当以将门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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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中殿内。
交椅上的积灰被随手扫开,萧砚却并未坐下,而是立在一旁,折身望去。
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这中殿的大门便已悄然而闭,外间黯淡的亮色几乎骤然被掩在了门后,致使中殿一片黑暗。
但尤让人惊奇的是,却偏偏有一道幽暗的光亮,马上从不知何处探了进来,映在灰尘遍地的地板上。
此时,这地板上已有两串脚印一左一右绵延,消失在黑暗中。而两道人影,却霎时凭空出现在了中殿正中,形如鬼魅一般的盯着他。
青衣黑甲,唐刀斗笠,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又呈列着左右的方位,以一种微妙的站位,隐隐堵住了萧砚的退路。
正是两個佩戴着面甲的不良人,且值得一提的是,两人身上的甲胄已是很有些年头,虽然依还是噌亮,若隐若现的闪着寒光,但却能从其上分列不均的创痕看出来,这些甲胄很是历经了无数大战。
起码,看起来要比兖州老翁的甲胄都显得古旧。
“问你话。”
两人初始还环胸而立,但萧砚甫一折身过来,当先那不良人便不着痕迹的反手握住了刀柄,毫无感情的漠视着他。
很明显,两人纵使知道萧砚是不良人,也同时做好了下杀手的准备。
“晚辈,不良人天暗星。”
萧砚轻轻按着交椅扶手,扫视着二人的身形,道:“此来叨扰瀛洲分舵的诸位前辈,乃是与河北乱事有关。”
“大唐已殁,瀛洲分舵已不行河北之事。”
那不良人并未松开刀柄,反而将之骤然抽了出来,进而斜指着地面,沙声道:“还有,瀛洲不良人并不受诸舵节制,你若无别的事,离那帅位远一点。”
萧砚洒然一笑,并不在这种事上头铁,顺从的松开了交椅扶手,负手于身后,继续自顾自道:“晚辈此来,是索求河北诸州镇、各将门、士族的详细信息。
如河北各个士族、将门,出仕晋国、歧国、蜀国、梁国乃至江南诸镇的详细内情,还望瀛洲分舵的诸位前辈,能行个方便。”
那不良人静静听他说完,只是沙声继续漠然道:“瀛洲不良人并不受诸舵节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