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负手来回踱步,道:“武德四年(621年)七月,窦建德旧将刘黑闼起兵反唐,次年三月被太宗于洛水大败而定。六月,刘黑闼借得突厥兵再起,侵犯山东,这一次,皇太子李建成挂帅替高祖出征,并斩刘黑闼与其弟刘十善,山东遂定。
这一次平定河北之乱,皇太子成功安抚了河北,并听取党羽意见,‘深自封植,因结崤山以东英俊’,将太子一党的势力延伸到了河北。其后太子与齐王欲谋害太宗,复被太宗于玄武门一战而定,从此以后,河北人心不定。
瀛洲分舵,便是不良人最初设立的分舵,是为太宗监视河北而创,三百年的累积,河北无数士族兴衰,几乎操纵在诸位前辈之手,对于这些士族基本的信息,于诸位前辈而言,恐怕只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吧?”
自始至终,那两个不良人倒是给他面子,并未随意打断,甚而是极为认真的听着,似是回顾先辈的辉煌一般,默然不语。
待萧砚说完,那不良人才沉声道:“你说这些,是为何意?”
“延续了三百年的东西,焉能如此轻易割舍?”萧砚负手立住,道:“于诸位前辈而言,大唐殁去,但恐怕仍然时时刻刻监视着河北动向,以待大帅重新启用诸位,再兴旧业尔?”
“嘎嘎嘎,分明只有两个人,伱这后生,偏偏张口闭口就是‘诸位’。”
这时候,那后面一直环胸不语的不良人终于邪笑出声:“怎么,你已察觉出这中殿,不止我们二人了?”
萧砚淡然一笑,叉手向旷寂的中殿左右一拜。
“晚辈虽并未当面见清诸位前辈身形,但诸位前辈的高人之气,却是隐隐让晚辈后怕尔……”
“废话什么。”
那抽刀而出的不良人向后面叱了一声,声音很沙哑,明显是一个老人,但中气很足,以唐刀指着萧砚,毫无感情道:“你说的不错,瀛洲分舵从贞观四年初创至今,无论天下兴衰,任务只有一个,便是盯着河北。昭宗解散了不良人,却并未解散我瀛洲分舵。
但这些,又与你这后辈,有甚关系?”
他冷笑一声,道:“再说一遍,我等可不识什么天暗星、什么天明星,若非是看你诛杀了刘守光,挑起河北祸乱,你没机会走进这中殿。
再说一遍,从那帅台上滚下来,离帅位远些!”
后面,那环胸的不良人再次嘎嘎一笑,饶有兴致道:“老子若记得不错,你这后生带着兖州不良人,叛了朱温吧?怎么,活够了?”
黑暗中,中殿四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嬉笑声,声音明明听着都挺老,但那股子戏谑感,却偏偏让人心觉这些人都是一些年轻人。
恰入殿,萧砚还当这些人都是一些老古板,但现下观之,其中倒有一些比较跳脱的老古董。
起码凭他的感知来看,这瀛洲分舵中的不良人,应基本没有年轻人,起码在这中殿内,来的都是一些老东西。
见萧砚只是一脸平静的不动,那不良人再次戏谑笑道:“真以为你在幽州杀了一山牙兵,修了那什么玄冥教的破神功,就天下无敌了?能与漠北萨满交交手,不算什么,能从咱们的手中捡一条命,才算你厉害。
对了,特意提醒你一句。因为你在河北闹出的动静,我们特意分析过你,败你的法子,起码可以超过十种。”
说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其背后的唐刀就自动出鞘,凌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入他的掌中,寒光闪烁,映在了萧砚的脸上。
“趁一帮老东西还忍着没动,老子劝你抓紧时间滚出去。”他的声音转冷,唐刀在掌中转了一圈:“我们两人,已是最好说话的人了。”
“倒是让诸位前辈看得起。”
萧砚尤很客气,笑着用下巴举了举四面:“诸位前辈齐聚如此,就是欲收拾晚辈的?”
最前方那不良人似是觉得有些丢人,只是一言不发。
倒是后面那人嘎嘎一笑,显然认为群殴才是王道,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罢了罢了,本来不想搬出总舵主的。”
萧砚摆了摆手,道:“诸位前辈如此态势,显然是不想行方便了。事实上,总舵主早已放权于我,让我代行总舵主之事,瀛洲分舵至……”
“三千院那小子,还活着呐?”黑暗中,有一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咂了咂嘴。
下一刻,某个角落里又有人冷声道:“三千院来了瀛洲,亦要来向我等拜码头,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号令我们?”
台下,那邪笑的不良人再次嘎嘎一笑,用刀向下挥了挥,不客气道:“滚下来。”
“废话什么,权当为不良人清理门户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叱声道:“游义,还在等什么!?”
听到这一声,站在前面的那不良人还稍有犹豫,但后面那人,却是霎时嘎嘎一笑,脚步快的形如鬼魅,瞬间掠过数丈,刀芒闪烁,几乎是瞬间贴近了萧砚的面门。
“后生,老子与你玩玩。”
眼见刀锋骤然劈入了萧砚的脸颊,这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刀势仍然不挫,极力向下,干声道:“后生,你太慢了……”
呼——
刀势不减,骤然劈下去,但却是劈散了一片影子似的,被刀风拂过,萧砚那负手而立的人影便悄然飘散。
这不良人定眼一看,瞳孔猛缩,这哪里是萧砚,分明只是一个黑雾而成的人影!
地上的灰尘掠起,好似这中殿内惊起了一阵轻风。
不对,殿内怎么可能会有风?
“蠢羊,小心后面!”后方几乎是骤然暴起的游义大喝一声,手中唐刀瞬间掷出。
名唤做公羊左的不良人心下警铃声大起,却在还未来得及折身的骤然间,全身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嗡——”
中殿幽暗,贴着他的脚跟处,传来一道声响。
余光瞥处,却见一道高高的人影,已比他更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身后,进而黑影闪动,却是一柄狭长的魔刃凭空而现,骤然下劈飞掷而来的唐刀,似如削铁如泥一般,将之轻易分成两半。
公羊左虽被惊住,但亦是与游义配合默契,余光瞥去,脚下就已凌空跃起,单手在腰后一抹,竟又抽出一段长柄来,进而一把接入唐刀的刀柄,霎时而成一柄斩马刀,然后以力劈华山之势,朝萧砚头顶劈去。
后者不慌不忙,魔刃猝然横举上方,以隔挡之势迎上。
“噗……”
公羊左本全力以赴,却见那魔刃倏然被唐刀轻易斩散,心下便是一喜。可唐刀顺势而下,直取萧砚首级的场面并未出现,而是突兀的响起一道清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下一刻,那散在空中的煞气滚滚缭绕,却是重新凝聚而成一柄魔刃,隔着半寸的距离,抵着公羊左的咽喉。
后方,差点摸到萧砚背脊的游义骤然一僵,进而向后倒飞出去。
却见唐刀之下,却是一泛着幽幽绿光的玉制令牌,正由萧砚两根手指不轻不重的夹着,恰好隔挡住迎面不足一寸的刀锋。
哪里有那么多恰好,分明就是这后生极为精准的预判到了公羊左的动机。
公羊左在暗恼之余,却是喉结上下滚动,一眨不眨的看着那枚玉制令牌,其上细致古朴的纹路,浑然形成‘不良人’三个字,连成一笔,杀气十足。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即分。
局势,也骤然而分。
黑暗中,几乎是所有人都错愕的立起,进而在怔然之后,同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任凭外间的风雪声一阵一阵的传进来。
“此物,可号令诸位否?”
萧砚身形不转,魔刃缭绕,只是夹着唐刀,抵着公羊左的咽喉,语气淡淡。
外间风雪呜呜作响,静谧中,公羊左手上的唐刀猝然而裂,一寸一寸的落下碎片,在地板上响起一片琐碎声。
公羊左喉结上下滚动,目光难得不敢直视萧砚的眸子,向一旁避开。
萧砚手中魔刃消散,不再看公羊左,单手负于身后,不徐不缓的举起手中帅令,不杂感情的漠然出声。
“我问。
此物,可号令诸位否?”
黑暗中,无言片刻,无数人影终于齐刷刷抽刀而出,进而面朝着此面,单膝而跪。
整齐有力,却鸦雀无声。
萧砚仰头闭目沉思许久,终于折身而过,面对着隐约闪烁的重重寒光,不紧不慢的轻声道:
“诸位,一起复兴大唐吧。”
(本章完)
第161章 心气
风雪声一下一下的从中殿外撞进来,原本闭合的殿门此时却突兀的松动起来,门缝间有丝丝寒风便趁机灌了进来。
很显然,这中殿内的某个老家伙在听闻此言过后,心神便突然乱了,连带着内力也波动起来,一时没有压住那缺少门闩的殿门,以致寒风宣泄灌入、抹抹光亮也终于映了进来。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去顾忌这一点小细节,无数掩在面甲后的眼睛都只是注视着那站在帅位旁的身影,那枚被其单手举过头顶的玉制令牌,此时亦在光色下,从内向外淡淡的闪着青芒。
哗——
殿门终于未在外间呜呜的寒风中承受住,猛地向内撞开来,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亮色,正正延伸到萧砚脚边,亦映亮了戴着斗笠、却尽皆跪地向下的近百瀛洲不良人。
萧砚面色冷峻,双眸只是扫视着一众人影。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看清这些了这些掌控河北近三百年的瀛洲分舵不良人,伤痕累累的甲胄、古旧的青衣、褪色的斗笠、斑驳的双鬓……
河北,这一从唐初开始便以胡驭胡的地区,数百年来皆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幽燕气质。
粟特人安禄山立马关山,腆着便便大腹,席卷了半个盛唐,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官兵都愿意跟着他起兵。以田承嗣、李怀仙、李宝臣为首的“河北三镇”祸害大唐百年,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可以预想得到,作为长安驻在此处的前哨,瀛洲分舵在这百年间,必定是随时充满了杀戮、暴力、血腥,一如起初,从不改变。
但从来如此,并不见得就是对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已不知道自己在坚守着什么,无数人可能甫一出生,便就是带着杀戮临世,镇压河北已不是他们的任务,而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目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在听到这一句‘复兴大唐’之言,都会错愕茫然,而后惊疑不定。
萧砚并不想改变什么,亦不会去评判这近三百年的行为是对是错,只是抬步走下帅台,将帅令收入掌中,负于身后。
“煌煌盛唐是已远去,唐殁之时仿佛就在昨日。但诸位坦言之,忍看大唐终乎?忍看天下群贼蜂起,离先辈们所言的盛世愈来愈远乎?”
他不徐不缓的扫过每一个瀛洲不良人,声音不大,但恰能传遍整个中殿,语气平静,却恰能让每個老家伙都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朝气。
“河北之祸,是绵延了数百年,但彼时世间,为祸的又岂有河北?河东、陇右、关中、西蜀、江南、淮西,甚至是塞外,何处不为祸?诸位盯着河北,又有何用?
中原诸镇纷争起落,塞外胡族图谋南下,各路诸侯醉生梦死,为私欲尽耗世间民力,天下不复盛世基业,九州俱成白地。彼时,区区一河北之祸,比起天下之祸,又算得了什么!?”
萧砚环视众人,朗声道:“诸位尽皆不良人之骁锐,数十年却尽数困守河北一地,守的两鬓斑白、守的大唐终殁、守的百年坚守俱成空谈。大唐已殁,数代先辈所为,难道只是烂在这瀛洲、烂在这河北?先辈遗志,是阻河北之祸于河北,但如今,世间四处皆祸——
诸位,焉能不去看看天下尔!?”
外间的风雪声一下又一下的灌进来,殿门框框作响,却掩不住萧砚的声音不断在中殿回荡,一些掩在面甲后的沧桑面容,不由稍稍复杂。
便是一把年纪但依然桀骜的公羊左,此时也终于正色起来,而非以孩视的态度对待这个看起来名不副实的天暗星。
“复兴大唐,岂是易事?”
不过马上,人群之中就有一老人收刀入鞘,冷哼道:“安史祸乱后,大帅穷尽百年时间,亦无力复兴贞观、开元之景。李家百年前就压不住天下人,而今世道,又能压得住了?
小子,你真当老夫敬的是你?哼,老夫敬的是那块帅令!大帅都需要耗费百年光阴促成的事,凭你、又或者是凭我等,焉能做成?老夫这半辈子虽只懂得打打杀杀,但亦能明白,天下民心已非李氏,若无大帅裱糊,便是不良人,又有几个念着李家?”
他直起身,随手取下面甲,露出了一张满是沟壑的苍髯面容。他拍打着面甲上不存在的灰尘,悠悠长叹:“小子,大帅为李家效忠了三百年,如此忠心耿耿,在而今这世道也需要暂且蛰伏,老夫劝你一句,莫要去出头行此逆天之事。我们这帮老家伙是有一把子力气,是不惧死,可也不想因为这不可为的事,去白白献了性命。
盛唐?呵呵,除了大帅,谁见过那副景象?老夫是很向往,但老夫一出生的时候,这天下就已烂的不成样子了……”
一些不良人虽惊诧这老头子突然起身,但也只是沉默,并未反驳,显然认同这一观点的不在少数。这中殿之内,毕竟多是老头子,自是早就没有了年轻人才有的锐气。
“不可为的事?”
萧砚却依然只是双眸锐利,扫视了下所有人,进而将目光落在那起身的老头身上,道:“你认为这不可为之事,是何?是匡复李家,还是重振盛世?是与天下诸侯为敌,还是揽不回千万人心?或者言之,只是你不敢踏出这无数先辈编制而成的河北?”
“休要激老夫!”那不良人脸上的须髯像戟似的一根根怒张而起,但在冷静片刻后,仍只是冷哼道:“便如这些,难道你就能做得?”
“难道,今后就会有人做吗!”
萧砚上前一步,毫无所惧的直视着所有人的视线,沉声道:“难道因为一句不可为,就要甘愿的等到碌碌终老而死?既然憧憬盛世,何不亲手去开创它?
男儿当世,不管这什么狗屁天意到底如何拨弄,不管这世道如何艰难,都该奋力挣扎、拼死而斗、绝不低下男儿须眉之首!只要一息尚存,都该勉力拔剑!
彼时就算身死,但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只要盛世降临,自会有人为我辈铸碑!一辈人,就该去做一辈人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