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偏厅后,他大刀金马的坐在案后,指着余仲笑道:“老夫此番请余都校来,是为私事也。”
余仲并不言语,只是沉默的坐在旁侧,形似一个木楞的武人。
李振见此,并不怎么意外,他早已让幕僚了解过余仲,称此人曾在幽州效力,是子承父业,父子两代人都是低级军官,在定霸都好些年,一直都是谨小慎微,为人并不算高调,在渔阳之战前就已是中级军官,在战后就一路升到了步军都校,已是定霸都内数一数二的决定性人物。
他对这种性格的武人,向来都是很满意的,此时便笑道:“余都校一大早就被老夫邀来,想必还未用早膳吧?”
说罢,他也不待余仲有所反应,只是抬掌轻轻一拍。
很快,门外就隐隐传来了幽香,一阵香气弥漫而入,却是几名美婢各自端着食盒鱼贯而入,几女着衣都不算严实,身上还裹着室外风雪的寒气,甫一摆好盘,就齐齐拥在余仲身侧,好不惹人意动。
余仲不动如山的模样果然有些稍变,尴尬的看向李振:“李公这是?”
李振捋着须,只是一摆手,全不在意的发笑:“余都校不必忧心,这几个美人皆为刘守光之前养的美妾,老夫查过,都是良家女。”
似乎是配合着他的话,几个美人都纷纷倚在了余仲身上,捏肩的捏肩,揉胳膊的揉胳膊,好在她们都很讲规矩,没有大着胆子去解余仲的甲。
余仲反而更是有些坐立难安,却好似又有些难消美人恩一般,只是兀自沉默了下去。
李振眯眼看着这一场景,哪里还不知自己的美人计已奏效,他起初早已准备了两套说辞,若余仲对这美色不感兴趣,他自有一套说法,但观现下这场面,这余都校看来反而比计划中更好拿捏。
他便朗笑的举起筷子,道:“老夫虽说此次主政幽州只是一时,但而今这节度使府的人员安排还是做得了主的。如今刘守光已死,这几個美人没了出路,老夫念及余都校乃难得的英杰,所谓自古英雄配美人,老夫今日请都校来,便是想将她们尽数托付给都校你,都校认为,如何?”
余仲有些欣喜,但却是干笑道:“李公更乃人杰,何不将她们带回汴梁?”
李振莞尔一笑,用筷子举了举天,道:“不怕余都校笑话,老夫那位贱内,性子过于泼辣,老夫实在是有些害怕……”
果不其然,余仲马上如他意料中般的一愣,而后笑出声来。
所谓拉近关系,便是模糊这上下级关系,李振深谙此道,一个小小的话术,便瞬间消减了余仲对他的警惕,故马上趁热打铁,摇头苦笑道:“再加上老夫年逾四旬,自知力不从心,比不得余都校正当壮年了,这等美色,莫说是燕地,便是放在中原也是一等一的,可莫让老夫糟践咯。”
余仲哈哈大笑,终于不再顾忌,一手揽着一个,嘴中道:“多谢李公好意,余某这就消受了。”
李振微微一笑,夹着菜道:“余都校浑身英雄气,老夫纵使有再多的美人,也情愿一一送给你,只是……”
他欲言又止,只等着余仲主动来问,可这会后者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只顾着与美婢嬉戏了,哪里还顾他。
这匹夫……
李振有些暗恼,只觉自己应是高看了余仲这厮恐怕不是谨小慎微,而是真正的脑子木楞,才承受了他的好意,现下竟然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不过脑子不好的武夫,反而愈容易掌控,李振心下稍安。
没奈何,他只能自解冷场,长叹一声,道:“只可惜,而今乱军围城,声势浩大,幽州城破好似就在旦夕之间,老夫就怕赠给都校美人,反而是害了都校。”
“李公此言何意?”余仲皱了皱眉,正色了起来。
“都校且看,这乱军打着复燕的名头,直逼幽州而来,复燕、复燕,自是驱梁而复燕尔,如今城内,老夫为大梁官员之首,当为这乱军首诛之人。可若与都校的关系太亲密了,难免会牵连都校……”
“这算得了什么事?”余仲皱起眉道:“依照李公这意思,难道本将不承受李公的好意,城外的燕军就不会诛杀本将了?”
“老夫自没有此意,但彼时乱军若入城,老夫性命难免,可他们或能看在往日的情谊上,而保都校无虞?”
“哼。”余仲冷笑一声,道:“本将昔日在渔阳恶战,本就是冲着斩杀刘守文去的,能有什么情谊?李公的意思,无非就是忧心本将与刘守文暗通而已,不妨直接把话说明白些!”
不过这一语之下,李振竟然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下去。
余仲愣了愣,进而眯着眼,猛地撩开左右的美婢,起身冷面道:“李公莫不真疑本将?”
言语间,他则是不动声色的扫视着左右布局以及门口,侧耳倾听有没有伏兵的动静、判断他与李振间的距离。
如果真有什么变故,他也有八成的把握擒住李振。
不过好在,李振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摇头一叹,道:“老夫自是相信都校,但都校岂敢担保,定霸都上下皆如都校一般?”
他不待余仲出声,就继续叹声道:“而今大敌在前,幽州城已为一座孤城尔,老夫岂敢掉以轻心尔。老夫非是惧死,而是这河北,乃是奠定陛下一统天下之基,岂能败于老夫手中?
老夫自知非领兵之将,但定霸都跋扈,老夫早有所闻,此番犒赏推迟,本已惹得众将不满,而今乱军围困幽州,局势危在旦夕,都校岂敢担保,定霸都没有心生祸心、暗通乱军之辈?”
余仲被这话问的反而不知该如何答了,只是冷哼道:“本将没有暗通刘守文便是!”
李振站起身,拉着余仲的手向下坐,而后对着几个美婢挥了挥手,待这偏厅独他二人后,才无奈道:“老夫自是知晓。老夫若没有识明余都校的人品,为何会请来一叙?
眼下唯你我二人,老夫就与余都校坦言了。定霸都是强军,比之城外的乱军不知强上几何,可老夫为何一直不敢让定霸都入城?便就是忧心此事。定霸都跋扈,固然有余都校你坐镇,但在这种局势下,岂敢掉以轻心?”
他拍着余仲的臂膀,长叹一声:“老夫非是不信都校,而是不敢信定霸都尔。眼下局势,一应将领中,老夫也只能信都校你了。”
余仲沉吟片刻,皱眉道:“依李公之意,是欲何为?本将乃定霸都大将,与定霸都素为一体,焉能弃之?”
李振捋了捋胡须,眯着眼道:“老夫,欲提携都校为定霸都军都指挥使,定霸都马军、步军合计六千众,尽归都校掌之。老夫信都校,自然信都校掌定霸都。如此而来,都校不但继续留在定霸都,老夫亦会心安许多。”
“军都指挥使?”余仲有些错愕。
“然也,待都校成为军都指挥使,再揪出一应暗通乱军之辈,定霸都自能为都校随意调遣,彼时,幽州城定能固若金汤。便是义昌军,老夫也有底气操纵一二。”
李振眯眼看着余仲,继续加码道:“只要都校肯为之,老夫定送你一个大大的前程。”
“此言何意?”
“老夫知定霸都内有不少将门山头,都校若随老夫行事,处置起来会徒增不少麻烦,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不必手软。”
李振沉声道:“此番河北之祸能演变至此,多因卢龙军叛变,祸乱平定后,朝廷定会对定霸都、义昌军等河北降军进行整军,彼时都校的一些旧部,或被拆分至他军,或被打压而下。而都校若不肯作为,恐怕就没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都校若有所为,只要助老夫守住这幽州,凭老夫的手段,保下都校的旧部只是易事,莫说是定霸都,便是送都校任禁军一军使,亦不在话下!”
他淡声道:“汴梁禁军,雄踞天下诸镇之首,陛下凭此独霸中原,其一军军使与定霸都军都指挥使相比,其中贵要,都校应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余仲板着脸,只是道:“乱军十几万人就在城外,幽州唯依靠河北降军坚守,李公此言,未免太过河拆桥了些!”
李振半点不恼,反而发笑:“都校或在想,幽州城破在即,老夫所言皆虚话,又或是朝廷不敢整军。可都校不妨想一想,纵使幽州城破了,老夫被乱军砍了脑袋,这幽州落入刘守文的手中,可凭借乱军那般样子,就算是有十几万人,在钱粮皆无的情况下,焉能守住幽州?
乱军声势何至于此?还不是因为汴梁援军未至,如今这冰天雪地,确实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可若开春,汴梁大军至此,就算换成定霸都来,面对汴梁大军,可守得住幽州?”
他提点道:“莫忘了,沧州现是落于朝廷之手,大军完全可以长驱北上,河北乱上一时,可终归是要重新归于朝廷之手的,无非是废一些时间罢了。可都校眼下若抉择不对,老夫如果死了,待今后汴梁大军克复幽州,恐怕就无人保都校的前程了……”
“你在威胁本将?”余仲不由生怒。
“非也。”李振淡笑道:“实话实说罢了,老夫对都校的好意是真,但这一番隐虑,却也是不假。是助老夫守住幽州,还是与定霸都众将一样作壁上观,而今抉择,全在都校一念而已。”
眼见余仲沉默下来,李振却也不急,只是淡笑着看着他。
但李振虽然面上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实则心下也怕得要死,他太熟悉这些武夫做派了,一言不合就提刀生乱,以下犯上不止是李唐的传统,全天下的藩镇都是这个传统。
“李公既然都如此说了,本将信从便是。”余仲向后退了一步,向下拜道:“但本将还请李公答应一件事。”
见余仲突然服软,李振一时惊喜交加,强压着喜意,淡淡的出声:“说来便是。”
“定霸都入城一事,当由本将一手安排,方可安抚下面诸军的心,还望李公莫要遣人插手。”余仲一板一眼道:“毕竟本将任这步军都校仅才两月,根基亦不稳,若是部下生乱,恐一时难压。而李公应知晓,定霸都上下对你……是颇有微词。”
李振毫不在意,权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哈,只是爽朗一笑:“好说、好说,一切皆交予都校便是。这样,定霸都先入城,待立稳脚跟,再让义昌军入城,以便弹压不轨之事。”
他再次拍着余仲的肩膀,一脸欣慰。
“都校实乃聪明人,从此以后,伱我共富贵诶。”
(本章完)
第168章 祸起(二)
就在李振与余仲议定的当日下午,城内的驻防布局便已有了变化,定霸都虽还未入城,但李振已放心大胆的将西城尽数交予了余仲掌控。
同一时间,城东义昌军大营。
“定霸都,应要从西城门入城了。”
说话的是前沧州节度判官吕兖,现任义昌军一步军十将,不过相较于统兵,他更趋向于文职,曾在沧州也是替刘守文掌文书事务,以资佐理。
而今沧州降于大梁,他自然也无法在沧州待下去,如今还留在义昌军中,倒多是作为都指挥使孙鹤的幕僚存在,眼下自然会替孙鹤收集消息。
帐中,孙鹤正埋头伏案,闻言抬起头,皱眉道:“城中那李振,不是一直不肯放心定霸都?如今怎的突然就一改狐疑之态了?”
“这重要之处岂是李振的疑心之态?”
吕兖年过三旬,脑门上的皱纹很深,眼下眉头蹙起,愈显得老态了些,但他并不在意仪表,只是坐在一旁,沉声道:“义昌军较于定霸都,虽非有之精锐,却也不及其跋扈,李振何以先让定霸都入城尔?”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而后指了一下孙鹤,冷笑道:“无非是其疑心你我二人罢了。不对,我吕某人一介无名小卒,应入不了这李公的眼,其疑心之人,当是你孙鹤尔。”
孙鹤不以为意,道:“你我曾为沧州部将,其疑心我们也是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甚大不了?”
吕兖站起身,凑近了几步,沉声道:“李振此人的名声,你难道不闻?他的心眼是出了门的小,昔日唐室衰微,此人替朱温奔走于汴梁与洛阳之间,对唐室朝廷的任何人素以高傲的姿态相待,对他恭敬服从的人就任意提拔,根本不按什么规章制度来做,对他不好,或者不顺心他的人就撤职罢黜。相传每次他到洛阳,都要有些人遭到惩处贬官,因此,彼时唐朝廷的人将他视为‘鸱枭’,如此一介小人,还能有什么肚量?
这两月义昌军作壁上观,对燕军视而不见,就早已是恶了此人。而今你我还能安然坐于这帐中,不过只是因为其手中无刀罢了,若等燕军被平定,你我还有什么好下场?”
孙鹤沉吟了下,摇头道:“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吕兖冷笑一声,道:“你难道忘了白马之祸尔?”
孙鹤沉默不语。
不论是‘鸱枭’还是‘白马之祸’,他都皆有耳闻。‘鸱枭’是指猫头鹰,传说这种鸟能闻到人快死了的气味,传达出讯息,被人认为是不祥之鸟,喻指唐室就是行将灭亡的末世朝廷,而李振则是这传达不详讯息的鸱枭,因为他每次到达洛阳一次i,唐室好似就离灭亡愈近一次。
至于白马之祸,则是在天祐二年时,由李振逢迎朱温之意主导的一次屠戮之事,屠戮之人自然是唐臣。李振曾二十年间屡试李唐进士不中,于是迁怒衣冠大族官僚和科举出身的朝士,因此极力主张将那些忠唐的朝官全部杀掉,事后还主张将那些唐臣的尸体沉入黄河,此事可谓是举世皆知,从此之后便也有了李振心眼小的说法。
吕兖见孙鹤不语,便冷笑一声,道:“如今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拉拢了定霸都,你我纵使这会贴上去,估计这平燕之功其后也分不到我们的身上,彼时待李振重回汴梁,焉有伱我之前途?这大梁人才济济,又岂有你我出头之日?”
孙鹤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用想吗?”吕兖一把按住桌案,身子前倾过去,声音压低了些:“如今节帅(刘守文)即在城下,距你我不过十里的距离,且燕军就算众多二十余万,又有何人比得上你我与节帅亲近?这二十余万燕军,又有多少能精锐于义昌军?”
“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孙鹤大惊失色,急忙想要去捂住他的嘴。
吕兖却是稳稳的向后一避,冷静道:“我没疯。投了吧,为旧主做事,也好胜过李振百倍!”
孙鹤直直盯着他,面上只是不可置信,可前者却一脸昂然,半点异色都没有。
“你真是疯了!”
孙鹤低语一声,但语气中却没有了方才的惊惧,而是一边说着,一边警惕的走至帐门口,向外瞟了两眼确认没有旁人后,才回身低声询问:“单凭定霸都入城一事,你就要投燕军?”
“本就是你我旧主,有何不可?”吕兖冷静道:“不单是因为今日之事,早闻节帅聚众起事,我就已有筹划。而且不止是我,沧州大部分将佐,有此意的不在少数。”
“还有哪些人?”孙鹤皱起了眉。
吕兖低声说了一些名字,却多是他们从沧州带来的部将,大多数都是刘守文北征刘守光时留守于沧州的中下层军官,虽说刘守文军事能力菜的抠脚,但对下面的军官,向来是比较优待的,且投效大梁那边,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孙鹤在听闻这般多的名字后,反而有些发怒,沉声道:“愚蠢!”
“何意?”吕兖皱起眉不解。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纵使想重新投效节帅,独你我知晓就可,为何要早早联络其他人?”
孙鹤来回踱步,低声道:“你难道没看出什么端倪不成?节帅现今的麾下第一大将是何人?是元行钦!其早先为刘守光手下第一猛将,素与节帅不睦,就算现今是为老节帅的麾下,焉能为节帅忠心尔?”
“而今河北上下俱为一体,何分这些。”吕兖只是一脸冷静,道:“现下燕军的敌人是梁军,为驱梁军,元行钦应也放下了曾经芥蒂,再言之,如今刘守光已死,元行钦转投节帅麾下,又有甚稀奇?”
“你啊你!”
孙鹤一脸恨铁不成钢,声音压得愈低了些,提醒道:“昔日在沧州,我为何会向梁军投降,你我又为何将义昌军从沧州带至幽州?还不是因为元行钦来劝降的我,你莫要忘了,当时这幽州之主是何人,元行钦当时又替谁劝降我!?”
吕兖悚然一惊,突然转变了过来,下意识询问道:“萧……萧砚?”
时隔一个多月,他都已忘记了这位曾在燕地南征北战的萧军使了,盖因几次大战,他们都驻守在沧州与梁军对峙,并未亲身经历过诸如渔阳之战、高梁河之战等战阵,甚至官小如他,都没资格当面拜见萧砚,一应传闻不过只是听旁人说的而已。
但能替刘守文执掌文书事务,吕兖何尝不清楚其中关键。他之前不清楚,这会一经点拨,就有些捋清了其中的关系。
彼时刘守光死,元行钦就降了萧砚,替萧砚劝降沧州就是一条佐证,两月前在幽州,元行钦还对萧砚毕恭毕敬,焉能突然就反了?
再言之,如今的义昌军上下,实则是隐隐分成了三部分,其中一部自然是他和孙鹤从沧州带来的守城之军,这部分是一年前刘守文与刘守光交战时,被刘守文留守在沧州的兵马,约莫在四千人上下,多为步军。
而另外一部分,现下完全可以称之为渔阳部,昔日萧砚在渔阳一战灭刘守光、逐耶律阿保机、定刘守文,便就是受降了刘守文当时麾下所有的义昌军,在纳了部分燕地新卒后,又分拆了部分兵马重组了卢龙军,剩下的兵马,就成了新的义昌军,兵额在八千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