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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九曲,道远路艰--王道九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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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祖父王怀义

我的故乡在山东省邹平县(原齐东县)魏桥镇东码头村,此处北去黄河15公里,是黄河三角洲上华北平原的南缘,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我的祖辈,据说是明洪武年间从河北枣强县迁徙至此的。王家经世代繁衍,人丁兴旺,家业也日渐丰厚,分出几支。

我 的曾祖父王兴隆是独子,一辈子以种地为生,他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就过世了。曾祖父一生育有四子二女,并收养了一个近族孤儿,即我的大祖父,所以曾祖父有五个 儿子;我的亲祖父王怀宗是兄弟几个中最小的一个。曾祖父在世的时候,家中老小一大家子人都在一个锅里吃饭。祖父辈弟兄五个是1929年分的家,每家大约分 得土地90亩。

分 了家以后,兄弟五个生活过得各有不同,大祖父勤劳能干、治家有方,生活较其他兄弟富裕,无亲生子女;二祖父早亡,家中人口多,生活最差,他有四个儿子,大 儿子、三儿子、四儿子均早逝,生计日益下降,所以土改时成分未被划为地主;其余几个祖父,家中条件还算可以,都被划为地主,但都不及大祖父殷实。我的亲祖 父(老五)有三个儿子,父亲是长子,过继给了大祖父。

 大 祖父出生于19世纪70年代,我与大祖父生活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印象也较深。大祖父个高,长脸,喜欢抽旱烟。他是个精通种地的农民,这在我老家,是十里八 乡都知道的。在那个年代,农民只有精打细算、计划周到才能过好日子。什么作物能出牲口草,什么作物能出做饭烧灶火的柴,按细粮、粗粮、杂粮的数量和品种, 怎样分配土地,种豆类能肥地,要怎样轮换种植,都要有计划安排。大祖父是最会过日子的,买卖东西也很精明。

大 祖父虽然是文盲,但擅于计算,据说他盖房子时,计算好的砖瓦最后剩下不到10块(我认为是佩服者虚夸)。同时,大祖父又是一个种地能手,农活干得出色,管 理得好,种啥啥丰收。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雨水大,有一块庄稼地因地势较低积了水,以至于延误了冬小麦的播种时间,不久后冰封大地,过完年一解冻,大祖 父就在地里种上了不同品种的麦子。老农民都不赞成:春天开了冻了再种麦子行吗?它能长粮食吗?可结果出乎意料,大祖父用的麦种不一样,最后麦子的收成只是 比其他冬小麦少收三成,乡亲们因此对他刮目相看。

大祖父王怀义

在20世纪初,大祖父因精明能干而出名。大祖父在年轻时就显露出了他的才能,因此曾祖父把拥有几十个人的家交给他管理,结果置地建房,到分家时兄弟五人能各分得八九十亩土地和较好的房屋。1949年政府提倡劳动致富、勤俭发家时,还请大祖父给全村介绍耕种经验。

有 一年麦收时节,年仅10岁的我跟着大祖父拉麦,在车上装麦子。那时是木头轮子的大车,前后两头都有支架子挡着。麦秸很滑,才割下的麦子得拿草绳捆成单个, 麦捆一个压一个,垒好后用绳子勒住,这样车走起来麦捆就不会滑落了。装车的时候,绳子得放到架子外面,我没注意,把绳子埋在架子底下了,等到要绑车的时 候,绳子拽不出来。“啪!啪!”大祖父照着我的屁股上就是两巴掌。

按理说,对十来岁就练习干农活的小孩应该宽容,但他不管这个,只要做事达不到他的标准,谁也不行。我挨了打,委屈落泪,还得接着干活。但等回到家后,大祖父便和颜悦色地夸奖我两句。大祖父虽严厉,但其实对我还是很疼爱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唯一的孙子。

大 祖父家是地主,在麦收、秋收季节,我们全家人都十分忙碌、劳累,家里每天会雇几个短工,然后由长工领着短工下地。我母亲很早就得起床做饭,差不多太阳一出 来,她就已经把饭做熟了,然后有专人往地里送饭。农忙时,全家人睡不了一个天亮觉,以至于我母亲在土改之后说:“现在比过地主生活日子轻松多了,生活也不 比那时差。”另外,大祖父虽地多粮多,但他从不在吃饭上挥霍,而是未雨绸缪地存上一年的粮食,防止来年粮食歉收。他信奉一句俗语,“年年防欠,夜夜防 贼”。大囤的粮食、大垛的棉花,只是看着而不能随便用。啥季节吃细粮、干什么活吃什么饭都是有规矩的。作为晚辈的儿媳或孙媳,按照孩子的多少每人分十斤籽 棉,自弹自纺自织,被褥、衣服都自己计算着用。大囤的细粮,除逢年过节或伏天吃细粮外,平时是不能动的。土改后,农业合作化前收的粮食交完公粮完全够吃, 想吃什么可以随意,又不用早起做多人的饭,所以母亲觉得轻松满足。

回想大祖父晚年的命运,我不禁感慨万千。1947年的二三月份,土改工作组进驻了我村,成立了农会,发动了激烈残酷的土地改革斗争,我们家就从老宅瓦房中搬出来,住进了原本喂牲口的土房里,地也大部分被分出去了。按全村人均地数,我家七口人,留了21亩地。

大祖父王怀义

1950 年冬,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当时成立了临时法庭,大祖父因1947年人民政府转移期,把离村远、土质薄的几亩地卖了,被判了6年有期徒刑,送到博兴县劳改 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具体是什么罪名我不得而知。1951年我放暑假回家,接到了劳改农场方面的来信(这是劳改农场转告乡里后乡里转递的信)。说大祖父病 危,让家人保他出来进行医治,意思是别让他死在劳改场里。当时我父亲年纪大了,且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出门很不方便。我放暑假,就由我和大祖母去保祖父。 我来到劳改人员驻地,给岗哨递上介绍信,把他接了出来。这时大祖父走路已很困难,我只得扶着他走。

按 规定,大祖父不能回家,不能离劳改队驻地太远,我扶着他走在博兴县的街上,好歹向别人租了一间小土屋安顿大祖父。我把他的被褥从劳改驻地拿出来在这间小屋 的土炕上铺好,将大祖父交由大祖母照料,然后自己去寻医问药。那时候想找个大夫不容易,西药也很难买到,我只好找个懂中医的人弄点中药给他治病。实际这时 大祖父已病入膏肓,很难医治了。为筹措钱财及用品,我得回家,三天后送去粮和钱时,大祖父已经去世了,距保外就医不过10天。

大祖父死后,我花了30块钱雇了一辆小独轮车将大祖父的遗体运回家。到家的时候正好是夜里,当晚就下葬了。

我 去接大祖父保外就医,是冒着政治忌讳的,这与坚定无产阶级立场、“大义灭亲”、划清界限是相悖的。当时社会上高喊要与剥削家庭划清界线,大祖父是地主分 子,又被判了刑,我这样做会给自己沾上污点,甚至可能会影响后来的命运。但我明知道这些还是凭着良心这么做了,在我眼里,大祖父不是坏人,他为人和善,讲 道德,很正派,从小把我拉扯大,我们感情深厚。我认为他是冤枉的,他从没作过恶事。他虽说是地主,但他从不仗势欺人,而且讲道德,守法律,所以我不认为他 有罪。所以我在反右时交心说,旧社会的地主是历史造成的,试问那时有哪个农民不想成为地主?我认为只要守法不做缺德事,不抗拒、不破坏土改,应是无罪的。

平均地权,是孙中山先生提出来的,我也是双手赞成的;但是这种对地主的斗争,尤其是流血斗争,我是不赞成的、反感的。所以,为了大祖父,我甘愿冒政治忌讳,不过好在后来也没因此事受到政治上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