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卿三人这并不体面的退场,落到那深沟裂谷侧的青皮鬼判眼中,亦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那鬼判自旁侧的一座竹楼中缓缓走出,与三人拱手一礼,感慨道:
“几位,想来在西府的进展,不太顺利吧?”
这西府的老爷向来蛮横,不似他家东府。
何况如今的槐连阴山更是非常之时,两位鬼君互相制约,谁也无法抽身,但凡抽的出空来,区区四散奔逃的大鬼而已,两位鬼君只手便能擒获。
“随本官入东府罢,但想来,几位的要求我家老爷亦是答应不了。”
“那西府咄咄逼人,我家老爷一抽身,怕是这槐连阴山之中的立身之基都要没了!”
蓝衣鬼判面若死灰,然而言语却是有几分分寸,将各中内情不露痕迹的透给了三人。
这个答案,叫黎卿与那司晨神祝的面上当即就有了变化,看来此行,难了……
四人再入槐连之东,这东面却是宫殿楼阁林立,斗拱飞檐,雕梁画栋,与西府相比,奢靡至极。
各宫阁之间,浮雕精美,窗檐镂空,白玉为阶,青玉为栏,比之西面更加复杂,四道流光自红砖绿瓦、鬼兽檐雕间飞速掠过,不一时便落在了那座最巨大的府邸前。
这是一座冥府!
黎卿在刚一见到这座府邸之时,便不自觉的将其与岐山冥府做起了对比。
同样的古朝敕封地下主者的风格,鬼道禁制深入了这冥府的每一处砖瓦之间,联袂作了几近无解的结界。且,这是一座极为完整的冥府,至少,没有三名以上的阴神境都围不住此冥府。
四道身影刚刚落下,那冥府的三扇朱门当即便开了中左二扇,这是仅次于三门齐开的规格,乃是对他们几位紫府极高的礼待了。
府中有一鬼姬莲步轻摇,掌捧一朵莲花法器,迎上前来:“见过七总管,见过尊客。”
“老爷在几位刚入西都之时便已准备好,现今可是久待了。”
“还请随奴家来!”
这鬼姬与众人欠身一礼,掌捧法器开路,每行一处,那莲花法器就于虚空中留下一道清香飘带,既是引路,亦是净香。
方入中庭,丝竹之音入耳,钟器之音悠扬,远远地便能得闻这府中各处悦耳之音道妙,隐隐似有神女轻吟。
鬼姬在前,刚到那宫廷之前便缓缓转过头来,与三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再轻轻地摇动了连廊一侧的金铃,以示客人到来了。
莫不是那老爷等的太久,又开始与诸多伶人乐师奏乐谱曲了?
好在,院中铃音一起,那宫廷中沉迷入醉的弦音便立刻停止。
数息之后,一伶人装扮的男子快步从那冥府中出来,与黎卿几人对视,温言轻笑一声便向里面相邀:“贵客请进!”
这伶人……
黎卿与那莫灵女冠心头一惊,不由得对视上了一眼。
这伶人居然并非鬼灵之身,而是人,活生生的活人,而且是最擅江南小调的南国人!
“东府与那西府不一样,我家老爷尤爱音律,于江南道请了不少伶人乐师入府,供养他等一切,岁供极为不菲,且地位崇高,在东府供职数载,回得天都后便是一富家翁。”
“为了辟阴阳二气,老爷还为他等祭炼霓裳法衣,调理药膳……”
说到此时,那青面鬼判亦是有些扭捏,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玩物丧志了,否则,那“野鬼”有什么资格撼动自家老爷的地位?
黎卿几人听闻,倒是颇为惊异,跟在后方观望着那伶人的背影,一路入得中庭。
五道身影跨入门槛,立时便见一座布置得极为清净的大殿,这大殿之下,两侧架起了各三十四尊青铜古编钟,金鼓上摆,有鬼姬抱琵琶,仙娥抚锦瑟,伶人登台献艺,乐师捧筑怀笛箫……
这般景象倒实在是不该出现在阴山冥府之中,黎卿几人绕过那诸多乐师,卷珠帘,登云楼,才上的几段阶梯登上二楼,便见那云楼上竟是有流水涓涓流下,一路随着楼中莲池连通外庭。
云楼正中心乃是一位生得极美的男子,黑丝黛眉,五官高挑,浑然天成,怀捧一琵琶,正为旁侧的乐师调整着音律,举手抬足之间便是悦耳的音律跳动,此音似仙音,灵动跃雀如若玉珠跳动,每一道音符都似是能牵动闻者之内心。
仿若不是人间子,而是来自云端谪仙人。
若非这男子身上萦绕不去的极阴之气,谁能想象的出来这是一尊阴神鬼君?
这就是玉灵神!
“不拘商羽徽角宫,五音迭奏妙无穷,是音律之道么?”
黎卿望向那几如厌世般的鬼君-玉灵神,心头一动,立时便上前两步,稽首一礼。
上首的男子亦是从容,手捧琵琶,与黎卿含笑点头,再将那琵琶轻轻推还给了旁侧的仙姬。
“你好啊,南国的鬼郎君?”
“本君倒是曾听五鬼说过你的能耐与英明!”
这男子含笑起身,往那水楼前一指,即刻便邀请黎卿等人进入。
作为槐连阴山中真正的候选人,羽灵神比那渔六郎接触过太多的势力,收过太多的橄榄枝,幽天中的“丰都天”,岭南的五鬼将军、御鬼钟氏-玉颜夫人……这些故鬼同道,每一个都与他有过或多或少的往来。
若说那六郎鬼君是西南一霸,那么这位玉灵神则是交游半个天都,知晓更多的情报也不足为奇了。
玉灵神一言便道出了黎卿的名头,且极为自然的邀几人入座,倒让那莫灵仙子与司晨神祝有些受宠若惊了……
第204章 门户何事
“百鬼出逃,祸乱天都,这些凶物本该由本君去一一拘拿归来的……”
“但这阴山之中另有内情,吾也只能空坐冥府而兴叹了!”
玉灵神弹指一触水楼案上木筝弦,摇头无奈道。
正所谓开府分家,兄弟间尚且阋墙,这冥府好大一家业,更是如此,昔年于鬼祖座前称兄道弟的两位鬼君,如今早已形如仇寇,乃至于他只要稍有不慎,这阴山基业便要葬送殆尽。
昔年天南的那位大真人,东来西都问鬼道,与鬼祖煮茶二三事,明悟阴阳两分而去。
槐连鬼城的存在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很显然,如今的玉灵神还未能完全掌控!
黎卿三人得闻这如此直接了当的回答,心头其实也早就有了答案,但这也并非是他等两位鬼君能置身之外的原因。
还不待三人提出异议,那鬼君伸手一指,添上灵茶,再相告道:“这段时间,本君并非没有补救。”
“祖君麾下曾供有三阴隍,其中两人已离阴土,领了符诏去追拿百鬼。”
“几位应当知晓,百鬼之中的大凶,其实大部都未往二国方向流动罢?”
一方承系了古老岁月的阴府,底蕴自然那也是有的,若非他已经发符诏令人动手,那百鬼出笼的后果绝对不止眼前这般。
黎卿闻言,对这鬼君倒是有了些改观,但却是依旧摇头。
“鬼君久居阴府福地,怕是已经忘了凡人面对鬼物是如何的无力了。”
“此事并非是遣人捉拿了其中大鬼便就可行了,一头夜游厉鬼,入得村寨一隅,不过寥寥数日,摧城灭寨并不难。”
“贫道听闻鬼君手上有城中万鬼魂契名录,或许得依名录而寻,将那祸乱的群凶一一拔除,如此,此事方得落下尾声。”
阴山破碎,群鬼惊惶而奔走,自然要寻其根源一一处理,或打发,或消灭……
这如此更进一步的要求,霎时间便让那鬼君沉默了,旁侧的司晨神祝见黎卿的名号在这位鬼君面前似是有些用,也乐得让黎卿出头,他只需要巴国南疆的祸患去除,自然能入国都领功。
至于这过程是如何的,并不重要!
场中一片静默,玉灵神眉头蹙起,实在是有些犹豫。
鬼城名录怎可授手于人?那可是槐连阴山的根本,涉及到这座鬼城中的底层架构,若是有人稍稍动摇篡改,指不定还得出什么大患。
可正如这黎卿黎二郎所言,凡鬼城奔逃而出的每一头厉鬼,都似是会随时爆发的“霹雳子”,即便是夜游的厉鬼,杀人游荡,多过一段时间,便愈发不可控。
本座麾下阴兵鬼将倒是有,但一是要与那西府抗衡,守得祖君的道尸入灭,二是还得防备着其他的野心之辈。
即便是这位天南来的道人,也未尝不是觊觎祖君留下的无上禁器而来。
毕竟鬼祖的黄泉伞实在是天都大地上赫赫有名的古宝,鬼伞一开,黄泉水来,万方幽醴,荷毛不生,即便是阴神真人间的战斗,这鬼伞一出,胜负即刻就分。
“黎二郎,我家祖君坐化,你家老真人亦是这几年了,你应该能与本君现在的处境感同身受吧?”
前些年,那尹老真人临坐化,岭南白骨道、十一曜天宫无不在试探,若非那隐匿的鹤君游走现身,这天南观还不知要经过何等多的难关与考验。
如今鬼城又怎得不是如此?
天都阴世崩塌以来,阴阳失衡,这一代代的修士底蕴愈发弱了,新出现的阴神数量愈发稀少,手上的功夫也越差了。
玉灵神且算是鬼祖的关门弟子了,但也在凶敌环伺的环境下压力极大,正所谓一鲸落万物生,一位老牌鬼祖的陨落,那是黑暗中无数的豺狼虎豹都乐见其成的,届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一气扑上来,撕碎了他等。
甚至他不由得怀疑,那渔六郎的身后是否有人在暗自撺掇?
这般之事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天南观的大真人也要坐化了?东海龙宫之下那头三千岁的老龙听闻也已经褪下金鳞,暮气极深……”
这神祝惊得这般秘闻,心头当即一惊。
天都大地上的老一辈愈发凋零,但很显然,这一代的明面上暂时还没有太多出彩的人物。
黎卿倒是不在意,缓缓点头,又缓缓的摇头,他对尹祖坐化并没有太多的担忧,众生万象,生老病死,仅此而已。
以他来看,尹祖对天南观向来都是任其自然生长,有尹祖坐镇固然好,若无他在,倒也谈不上灭顶之灾。
或许白尨大院首能够理解,或许无为有治的观主-陈槿可以理解,但黎卿并不能与玉灵神感同身受!
“那鬼君还在此处日日玩弄丝竹鼎弦?这可是有亡国之相的。西府那位整日操演兵马,豢得阴兵鬼将数万,声势可是浩大不已呢?”
旁侧的莫灵仙子不由得幽幽来上一句,将那玉灵神接下来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此言虽是不好听,但确是属实,玉灵神这般耽于享乐,确实做得不好看,长此以往,他这东府总归是要镇不住场子的。
玉灵神禁不住语塞,与旁人来看,他实在是如此,这么一个赏玩音律到痴迷的鬼君,尚不如渔六郎那好兵戈、好美人的鬼癖来得好。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修的乃是古之巫傀灵鬼经,以音律而入道,六鬼惑乱惊弦起,巫咒伶傀命即休,这并非鬼癖爱好,而是他的修行!
此刻的玉灵神不由地轻轻拨弄古筝一角,以羽鬼之音将众人心念一摄,再笃定道:“你是尹祖的门人,入赘幽天,有自己的冥府对吗?”
“本君信不过别人,但尹祖昔年手下留情之恩,我家祖君在世时亦是时时惦念,就信你一次,将那槐连冥书交与你,你自己去解决可好?”
“黎卿。”
“槐连之中已经分不出人了,你去替本君将那群鬼拘束,所得的鬼神,你可自行处置,祭炼作猖鬼也好,炼度也罢,都随你。”
“本君就以这十方胎藏替命灵傀作注罢!此物乃是千三百法禁鏖炼作一道神轮大禁的法宝,是本君费尽功夫拘拿一头阴神恶鬼练成,内含十方替死之意,足够令你横行西都。”
说罢,这俊美的鬼君横掌一推,将一册金书与一只七寸高的伶人玩偶齐齐送到黎卿身前。
天南尹祖,这片大地上最名声不显的阴神上品,莫看他传闻就要坐化,但在此前,就连那十一曜天宫都得先试探他才敢动作。
玉灵神是个能舍能得的人,这整座槐连鬼城也只有鬼祖遗蜕中的黄泉伞能入尹祖的眼,他既然令门下风头最盛的弟子来此,还能为何?
舍去一道百死替命之禁宝,最多百载就能重练回来,这中途他亦可以取次几品的替死巫傀代用,因此屏退那了天南的觊觎,乃至交好练气一脉,总是不差的。
观那黎卿黎二郎亦不是什么野心之辈,十方胎藏替命灵傀正适合他这等人物!
正当黎卿有些受宠若惊的抬眸之时,玉灵神突然起身,指着那司晨神祝轻笑道:“你这家伙,一点儿也不老实。”
“你等不知,那太阳神教的司南大祝近一载来连那天宫诸曜与不死神鸟交手都不放在心上,却是徘徊西都,颇为觊觎我家祖君的遗藏啊。”
这司晨神祝哪里能随意调动的了两千多万道铢的资粮,还不是有人在后方背书?
这一点,甚至连这司晨神祝自己都未必知晓家中老祖的打算。
“这八百万资粮,本君也不要你的,你想博功劳履历,便相助黎家二郎好好拘拿了群鬼,这才是真正的为生民尽功!”
“还有,后方的女娃娃若是无处可去,入天南吧!”
“这位黎二郎可是与天宫结下了不少恩怨,后续,他应当能庇佑的住你……”
玉灵神对三人相继一笑,将出路指点,转身便抱起那似是火烧梧桐截作的古筝,往水楼高座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