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他一字一句,带着些不掩的诚意,“不若一道走罢?”
姜义却只是摇了摇头,神色未动。
“多谢亲家这番好意,”他说得温和,语里却带着几分拦也拦不住的固执,“我那头,自有安排。”
话音落下,他微顿片刻,眼神往窗外那片灰黄天色上一拢,像是在权衡。
末了才轻轻一转话头,语气也松了些:
“只是这仗一打起来,也不晓得要拖到哪年哪月。”
“文雅肚子里揣着一个,若是到那时还没个清净地……只怕不得安生。”
李云逸闻言,立马心领神会。
这等时候,最忌虚言客套,容不得半点推三阻四。
二人没绕弯子,三言两语便定了章程。
李家当即备车,准备将李文雅与两个孩子接出,先送去凉州府,确保无虞。
李云逸心中虽觉挂碍,却也清楚,这位亲家公并非寻常庄户。
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强劝,只添了几句场面上的应酬话,便起身快步去了后头,着人安排车马。
姜义也没多留,乘着李家那驾马车,一路风尘,晃晃悠悠地回了两界村。
进屋落座,口气不急不缓,将这一路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那未出世的孩儿,是如今这一家老小的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自没人出声反对。
当夜月色低垂,李文雅收拾了几件贴身的细软,带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随车离了村。
马车去了,院里一静,姜义便唤了姜明过来。
父子俩在灯下落座,说话不多,便在那张老桌子上比比划划起来。
村中防务这一桩,口头说来倒也轻巧。
后山那头,寻常人根本别想翻得过来,自是省了心的。
前山虽敞亮些,却有几百里山岭拦着,山里更有三头成了精的老怪,领着一窝妖气熏天的徒子徒孙。
平常时候是隐患,这时候也算是天设地置的关隘了。
便是这一来一去盘算下来,真要人守的,不过是南北两处山口罢了。
好在村中青壮,如今十之八九都是古今帮出身,调度起来倒也方便些,省了不少麻烦。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鸡鸣还没停。
古今帮帮主姜明,难得地在学堂里露了面。
他这些年鲜少过问帮中琐事。
如今这突然一站出来,底下那些新近入伙的半大小子,一时竟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见他一身青布长衫,瘦得棱角分明,举止斯文,话也说得温温吞吞。
不像是练家子,倒像是哪户乡绅请来的私塾夫子。
不过帮里如今能顶得住场面的那几位,无不是姜明当年一手教出来的。
更是一同拦过妖患,救过村人,称得上过命的交情。
人未开口,几道老眼就已经齐刷刷望将过来,那神色里头不乏敬畏。
这些人一站出来,底下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场面,立马便静了下来。
姜明一贯话不多,也没绕什么弯子,三两句把眼下的局势说得清楚。
末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
“这回动了刀兵,日子定不会轻省。姜家那边果园药圃里,几样好货都会拨些出来,算是给兄弟们提提气。”
话音刚落,底下便有人“哟”了一声,笑里带着点起哄的意思,可眼神里却是真被勾起了心气。
毕竟这两界村里,谁还不晓得姜家药好?
章程当下便定了下来。
唐家铁铺那三小子,领着人一通吆喝,铺里炉火便没断过,锤响连天,兵刃一把接一把地往外出。
李郎中的大孙子也不含糊,翻出压了年的老方子,一味味地捡。
从止血生肌的散,到提气安神的膏,全照着实战来配。
各堂的头头也都清醒得很,自家人自家带,轮番上山布哨,明哨看路,暗哨藏人。
前山口、后林子,东西两条小道,全都依着山势水脉布下了关卡。
姜明这几年书没少读,兵书韬略也看了不少。
又常听他那当县尉的小弟闲话,讲些军中布阵、山地防卫。
此刻一张图摊开,笔走龙蛇,一路布点连线,讲将起来不徐不疾,倒也有模有样。
第130章 俺是耕田勒
转眼又是月余过去。
战火烧得四野通红,传进村里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稀,一日比一日冷。
都说那西羌反得突兀,把整个陇西郡打了个措手不及。
太守老爷手忙脚乱,兵调得仓促,仗打得窝囊,如今烧当羌的兵锋,已摸进了郡腹的咽喉地界。
两界村偏在山里,四下是望不到头的老林子,地势闭塞得很。
说是被世道遗忘的角落,也不算夸张。
可再偏再静的地方,风声鹤唳,终究会顺着林缝,细细钻进来。
这一日,日头正暖,晒在人身上,软软熨熨的。
挨着村道那片老林里,不时传来“咚……咚……”的响动,一声一声沉稳得很,带着股子踏实劲。
是大牛在伐树。
这活儿,一半是给家里备冬的柴火。
另一半,也是个不动声色的活哨子,替村里守着那点不安的风声。
大牛人如其名,膀阔腰圆,一身腱子肉像石头上长出来的。
这会儿短打在身,袖子挽到肘弯,古铜皮肤在日头下泛着油光,抡起斧头来,像小儿舞草棍,轻松得很,连口气都不带喘。
“咔!”
一声脆响,一棵老榆树就那样应声而倒,带着枝杈叶子砸在地上,砰然一响,惊得林雀四起,扑啦啦乱飞了一树。
大牛拄着斧,正要歇口气,眼角余光却似瞥见林子深处的阴影轻轻晃了一下。
他没动,眉毛也没挑一下,只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模样老实得很,活像个刚出门的庄稼汉。
也就是那一下的工夫,那道影子便已贴了上来。
动静轻得像林风里蹿出的鬼,冷不丁地扑在大牛的后颈上,快得连鸟都没惊一只。
“嗤……”
一片带着血腥气的冰凉铁片子贴上脖颈,像是刚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透着股子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别动,把斧子扔了。”
声音嘶哑,像破风箱抽出来的,还带点咬不清的汉话腔调,语气生得很。
“你是做甚的?”
大牛肩头轻轻一僵,依言把斧子扔开,却没转头。
只像个真被吓懵了的老实庄稼汉,一脸木讷憨厚,半点没听出那话里夹着的刀子味。
他慢腾腾地扭了扭脖子,把脑袋转过半圈,一字一句,诚恳得很:
“俺……俺是耕田勒。”
那人听罢,眼角微微一挑,眸底掠过一丝贪意。
手中刀锋不动声色地又紧了几分,冰凉凉地贴住皮肉,像是催促,又像随时都能割下什么。
“耕田的?那田种在哪儿?村子又在哪头?带路!”
大牛脸上登时堆出几分为难,神情畏畏缩缩的,声音也跟着垮了下去:
“军爷……俺们那村子小得很,人也杂……汉人羌人都搅着住,也没啥值钱玩意儿。”
“少废话。”
那斥候冷哼一声,语气吊着,却藏着几分藏不住的凶。
“老子又不是来抢东西的,只是跟弟兄们翻了几日山路,想讨口热饭、喝点水罢了。”
嘴上说得客气,手下却半分不松,那锋刃吊在要害上,像条热天伏着的毒蛇。
大牛“哦”了一声,神情蔫巴巴的,像头被打怕了的老黄牛,耷拉着脑袋,在前头慢悠悠带路。
他脚步沉,走得慢,脚下还故意踢着枯枝落叶,“沙沙”响个不停,像怕人听不见他们这点动静。
两人一前一后,钻林穿叶,才走出百来步,林子深处忽地传来两声鹧鸪啼。
一长一短,清脆带锐,像针头挑破了层无形的帘子,风就这么唰地一下透了进来。
斥候脚步一顿,眼神里多出几分警觉。
可也就在这心念一歪的工夫,变故已悄然落下。
那原本一直在前头领路、看着老实得跟头耕牛似的大个子,忽地脚下一晃,身子往旁轻轻一侧。
那动作不快不急,甚至还透着点子笨拙。
可落在斥候眼里,却像一片影子抹了过来,悄得不带声响。
他只觉手腕一紧,像是叫烧红的铁钳死死箍住,骨头里都开始发疼。
筋骨寸寸绞紧,别说动刀,连喘口气的空都没了。
惊骇才刚翻上眼角,还来不及冲出口,大牛那双蒲扇似的手掌便沉沉一送。
没抬眼,也没瞄准,动作却稳得出奇,熟得像收秋的老农在掐豆角。
“噗。”
声响不大,闷闷的,像熟透的西瓜叫人拍了一巴掌,里头水汁一颤,还带点甜腥味。
那斥候喉头“嗬嗬”两声,眼珠睁得老大,仿佛死前都还在琢磨这事怎么能落到自己头上。
下一息,身子一软,斜倒在地,没再动弹。
林子里影子晃了晃。
几道身影从树丛中滑出来,脚步悄得跟猫没两样,风都没惊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