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教养姜亮的经验,他如今已不强求儿孙闻章达理。
只望能把《坐忘论》里的静心法门练得稳了,心猿意马能收得住,便也够用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书声渐歇。
姜亮伸了个懒腰,骨缝里“咯啦啦”响了几下。
他一手拎起那根如今在坊间已小有名头的长棍,拍了拍衣角,便领着姜曦、刘子安,往新整出的练武场踱过去。
那头,古今帮大小帮众,早已伸长脖子候着了。
待见那道熟得不能再熟、却不知何时添了几分煞气的身影现身,场子里先是一滞,随即炸开了锅似的闹腾。
“陇西一棍”,这名头近来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活人就在眼前,谁不想细瞧上一眼?
那边喊声嚷声一阵盖一阵,反倒衬得这头屋前,越发安静。
李文雅并未随人一道去看热闹,只拢了拢衣袖,轻手轻脚寻着正要折回屋的姜义。
“阿爹,”她声气轻柔,低低唤了一声,“家里可还余些静心丹?”
“静心丹?”
姜义步子一停,随口应道:
“记得还有些,是当初锋儿练手时炼的,火候粗了点,药性倒还过得去。”
李文雅轻轻颔首,话声不疾不徐,一如往常那般稳妥:
“此番归家,待不了几日。调令一下,便要随阿亮一同赴凉州。”
说到这儿,她语气略顿,眼底掠过一丝思绪:
“到了州府,还想再寻名师。医一道越学越觉浅薄,偏生误不得人命。”
“正巧近日清静些,便想着把那门心静功再练练。心要是静得下,手才不抖,不论诊脉还是调药,总归靠得住些。”
姜义听着,只略略一笑,眼里带了点打趣的意味:
“你们李家的金字招牌你不拜,倒惦记着去外头找什么名师?”
这话问得轻飘飘,本只是句谈笑。
李文雅面上却波澜不动,神情平平,语声也淡:
“阿爹说笑了。”
语调温和里,带着点静水流深:
“李家那几道真传的针术药经,自来只在洛阳嫡脉相承。咱们这些分支旁房,不过是学个皮毛。”
姜义听了这话,笑意顿时收了几分。
想了想,终究只点点头,没再多话,转身回屋,翻找丹药去了。
屋檐下,姜明收着书卷竹简,正要往后山去。
听得这一番交谈,手上动作不觉慢了几分。
目光在李文雅身上略略一顿,神色淡淡,未见起伏。
只将几轴书卷细细理妥,拢作一卷,挟在肘下,便像往常那般,飘然循着山道去了。
此后几日,姜家里外,可算真热闹起来。
屋里,读书声、练功声,声声不歇,晨昏不误。
屋外,棍影翻飞,号令如钟,木棍刀兵搅得尘扬草伏,把那块新整出的地皮翻出股子热气腾腾。
这小小两界村,也叫人看着像是活泛了几分。
而当中最忙的,还得数姜曦。
天才露白,就得打着哈欠往寒地赶,听大哥讲经念章;
晨读声还挂在嘴边,脚下又得飞奔去练武场,接着受二哥的严苛操练。
人是累得一歪就打蔫,只剩胃口养得欢,每日饭都多扒两碗。
李文雅这些日子倒是安静,守着寒地那头一隅清幽,静坐光影虚幻之中。
借那幻境磨心炼意,一寸寸温润过来。
日子便这么一晃一晃地过去了。
这一夜,月已上中天,照得山影冷清如洗。
姜明依旧是自后山归来,一身草露,衣角犹带着林间的寒湿与青绿气息。
只是今日,他手里头多了一册薄薄的册子。
封皮是素的,用粗麻线草草缝着,纸张崭新,墨迹还未全干,隐隐透出股松烟未散的余香。
他步子不紧不慢,走到正哄二儿洗漱的李文雅跟前。
把那本子递了过去,语气平淡如常:
“前些天闲着没事,翻书时顺手记了些山野医方。”
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顺手扯来一页纸:“也不晓得是否合用,你得闲时,倒可翻看一二。”
李文雅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乡里流传的小偏方,随手接了过来。
谁知灯下略翻几页,那眼神便慢慢变了。
本是平平静静的一双眸子,忽地泛起层层涟漪,涌上一抹诧色。
第136章 帮中标杆,锋意暗藏
姜亮在村中这一歇,不觉竟过了两月有余。
每日鸡鸣未透,便已点灯出门,领着那帮半大小子钻林子里去练拳脚。
晨风凉,林影斜,脚底下的落叶踩得簌簌响,一日练到夕阳挂树梢,才算收势。
两月下来,那帮少年身上的村野气,倒也磨去了七八分。
再站成一排时,衣襟收得齐,眼神也不再飘来荡去,竟隐隐带了些军伍的规整模样。
说是兵,还不成气候,但也不是光知道打赤膊撵鸡的野小子了。
李文雅则清静些。
日日一袭素衣,往老寒地里一坐,便不多动。
有那几炉静心丹作底,她心神也渐收得稳了。
静坐之时,人如秋水,不惊不扰,偶有风过裙角,也不过微微一动,便又归于平静。
待到姜钦、姜锦那对龙凤胎抓周,院里早早搭了席面。
席间不只为娃娃贺喜,连带着击退羌贼、姜亮高升的喜讯,也一并贺了。
村口老柳树都被缠了红绸,锣鼓声敲了一整天。
只可惜,再热闹,也总有散的时候。
周岁宴后,不过几日。
一纸调令自凉州府飞马而至,落在了姜亮案头。
纸未开,心便沉了半寸。
这年头调令不等人,心头纵有不舍,也只得收拾行囊,拔腿便行。
这趟出门,三个娃儿,姜亮一个也没带。
家中眼下灵气丰沛,于几个孩子的修行有好处。
娃娃年纪小,骨头还软,正该趁这光景,把底子扎牢了。
临行那日,姜义也未多言,只在院门口送了一程,话说得轻,眼神却深了几分:
“阿锐那小子是块好料,筋骨见硬,气息也顺。再熬个两三年,也就差不多了。”
“等他底子稳了,家里也教不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再送去你那儿,学些真刀真枪的本事。”
姜亮听着,只是点头。
山路铺着阳光,车轮碾过落叶,吱呀作响。
他拉着满眼不舍的妻子,回头望了一眼村口那棵老槐树。
树下几只鸡在刨食,孩子们在远处追蝶,风一过,晒在竹竿上的布衣轻轻摇动。
人间种种,终究难两全。
马车一晃,出了村口,便只剩一串车辙,隐在尘里。
人一送走,院里立时清静了不少,四下又恢复了旧时模样。
姜明还是老样子。
清晨准点出现,讲那半个时辰的书,便又钻后山去了。
他当了甩手帮主,姜曦倒是忙得脚不沾地。
整日泡在帮中,风风火火地奔来窜去,脚下像踩着火星子,没个歇的时候。
一边自个儿练那一趟老棍,打得虎虎生风;
一边又把从二哥那儿学来的练法,一招一式全数搬来,挨个往那帮新丁身上招呼。
新入门的弟子腰酸腿软,也咬着牙撑着,一个个汗如雨下,却没一个叫声苦。
只因旁边,还站着个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鬼头。
个头儿不高,岁数也就六七,模样儿乍看跟他们一样,细瞧却哪儿都不一样。
旁人练三遍,他得练十遍;
旁人扛青砖,他得扛磨盘;
连歇口气,都得看副帮主脸色。
一通摸爬滚打下来,脸上泥一层,身上青三处,浑身汗湿得跟水捞出来似的。
可偏偏这小子皮实得很。
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回过头来还能咧嘴冲人笑,露出两颗小白牙,贼亮。
正是姜锐。
这小子如今六岁出头,骨头开始见硬,眼神也亮得像颗晨星。
性子随他爹,瞧见那打熬筋骨、列阵行兵的架势,眼睛便不自觉地发光。
姜曦一见,自是不会放过这等好苗子。
等二哥二嫂一离了村,她转头就把人领进帮里。
不由分说地扔进了练功场,亲自上阵操练,强度远超寻常帮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