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这小子犟得很。
不哭不闹,摔疼了也不喊,一腔子狠劲像野地里钻出来的刺头草,风吹不弯,脚踩不断。
有他这么个标杆杵在那儿,其他新丁便没脸再喊苦。
一个个红着脸,咬着牙,死命往前顶,马步扎得跟钉在地上一样,生怕落了下风,丢了面子。
于是练武场上怨声少了,硬气多了。
那一排排小胳膊小腿挥舞如风,拳影中透出点子狠,透出点子倔,倒像模像样了。
姜曦背着手站在边上,看着这一群汗如雨下的小子,嘴角微微一挑,一副计划得逞模样。
至于照看那两个奶娃的差事,自然又落回了老两口肩头。
好在姜义与柳秀莲眼下身子骨结实得很,洒扫庭除、田头转一圈,也就是顺手的事。
余下光景,便守着那对小孙儿。
或在廊下翻书静坐,或于院中慢悠悠地打着一趟老棍,看日升月落,听山风拂林。
也算颐养天年,自得其乐。
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生得骨正气足,气机流转处,隐有些天成的意思。
叫姜义看在眼里,暗地里连连点头。
才回来那阵,两个娃还不惯这山上的灵气。
夜里睡得不稳,小手小脚翻来覆去,嘴里哼哼唧唧,不大安生。
柳秀莲心疼,说不如暂送回旧宅去歇上几晚。
姜义却是摇头不允,宁可自个儿夜里起上好几趟,把两个小的抱出来,立在廊下歇息透气。
小心扶着,低声哄着,看那两团雾气在灯下化开,呼吸一点点均匀下来,才慢慢抱回榻上。
日复一日,不嫌其烦。
那两个小的也争气。
在这般灵气充裕的地头,日日浸润着。
不需人教,不用口传,那稚嫩小胸膛一起一伏,竟隐隐有了些吐纳之法的雏形。
不杂不乱,绵绵不绝,仿佛天生便该如此。
姜义瞧在眼里,心下自是有数。
文雅怀着这两个小家伙时,修为已至气足圆满。
那口真气在腹中日夜流转,如泉如丝,缓缓温养着两个尚未成形的身子骨。
胎中未识世事,却早已沐了这等温润气机,时日一久,连呼吸的节奏都带了几分天成。
不是旁人教的,也不是自己学的,便那般不声不响地,在胸腹间缓缓起伏,如潮似风,绵绵不绝。
姜义想来,便觉这该就是人们口中那“胎息”了。
如今回村不过两月有余。
两个小的便已能搬去前头远些的房间,自个儿睡得安安稳稳,不哭也不闹,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睡饱了,脸上也有了些颜色,红扑扑的,一看便叫人心里头发软。
日子便这般一点一滴地溜着。
檐下蛛网结了又破,院角青苔厚了又淡,春去秋来,不声不响,转眼便是半年。
这日清晨,天光未亮,鸡鸣初起,啼破了山间的寂静。
姜义吐尽一口老气,自冥坐中缓缓醒转,披衣起身,照旧推门出去,预备打那一趟老拳。
恰在这时,对门“吱呀”一声,也被轻轻推开。
姜明也出了屋,青布短衫,眉眼清寂,立在晨雾之中。
姜义扫他一眼,那本该落下的脚,竟在空中微微一顿。
人还是那人,身形打扮也全无二致,可那身上透出来的味儿……却是换了。
不光是静,更多了分锋意暗藏、神息深长。
像是一口藏锋的旧剑,静卧鞘中。
第137章 金光一线,驻颜丹药
姜明似有所感,回过头来,眉眼舒展,嘴角牵起一抹笑。
“爹,早。”
声音还是那熟悉的调子,却不知何时添了几分底气,落在耳里,竟有些铿锵。
姜义听了,微一颔首,也笑:“今儿这神气样儿,是不是撞上喜事了?”
姜明没急着答,只缓缓点头,神情间不见丝毫张扬。
“爹果然眼光毒。昨夜观想神魂,似乎……触了点边。”
姜义闻言,眉头轻挑,尚未开口,姜明却已接道:
“心神里忽有一道金光,一线直贯,自眉心穿出,似是……贯彻天际。”
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藏不住的亮意。
姜义点了点头,没细问,眼底却漾开一圈涟漪。
这观想神魂之术,说是术,其实更像一场心火夜梦。
也没什么章法规矩,好比酒醉后作画,非要讲个“信手”二字。
笔一挥,是山便成山,是水便是水,画的不是外头的天地,而是心里的光景。
就说姜义自己,当年初听得此法,脑中登时便现出一尾黑白双鱼,首尾相衔,滴溜溜一转。
于是观想出的魂象,便是那两道光华,一阴一阳,错落而行。
至于那闺女姜曦,打小嘴就没闲着,眼睛也跟着嘴走,动不动就盯着屋后哪棵树又开了花,结了果。
让她静心观想神魂,怕是脑袋里先冒出一串糖葫芦,再翻出几颗蜜枣。
果不其然,观出来的,竟是一株宝树,枝头缀满五彩果实,香气氤氲。
光是听她说来就叫人直咽口水,活脱脱那张馋嘴化出来的魂。
如此看来,这大儿子大抵是听谁说起过这般“金光一线,直冲霄汉”的景象,觉着威风,便在心头扎了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映进了神魂里,化作了他那“一线金光”。
姜义心里已有了些数,却没点破,脚步前挪,宽厚的巴掌在儿子肩上一拍。
力道不轻,却不带半点试探,话也说得沉稳:
“不错,是有点长进。”
语毕眉头一挑,眼里笑意多了几分打趣味:
“改日得了空,咱爷俩过过手。也叫我开开眼,看看你那‘金光一线’是怎么抡出来的。”
随着一家子接连踏进“神旺”门槛,那套棍法的玄机,也就渐渐露出些眉目来。
小儿那套棍法,重头理过一遍,倒还不急说。
反倒是姜义与姜曦,两人练的明明是同一套招式,一招一式、一翻一转,连脚下转身的步子都寸分不差。
可如今棍子一抬,味道便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姜义的棍,重在阴阳交错。
一抖手,棍影铺展,时而似老叟推磨,步步沉稳寸寸压人;时而又像游龙脱水,忽左忽右,势若惊雷。
那股阴中藏阳、重里带轻的劲道,练得早已炉火纯青,神意自生。
而姜曦这一路棍势,却是另番气象。
招一抬,势便沉了下去,像老树盘根,根须缠土,稳得扎实。
可真要动起来,转折之间棍身微颤,枝影乱颤,便似风拂千枝密里藏疏,疏中有锋,恍恍惚惚,却又自成章法。
姜义此刻看着大儿,不觉心头泛起些思量。
这个得了正传、观出“一线金光”的长子,若真将神魂带进了棍里,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可他心里也清楚。
这小子才摸着神魂的边儿没几个时辰,神魂是初步旺了,可底子还浮着。
至于那“以式御息”的窍门儿,多半连皮毛都还没摸着呢,别说悟透。
这会儿真叫他上手演一套,十有八九是空架子撑出来的光影,一派神气,少见实货。
念到这,他便没把话说死,只笑呵呵道“改日”。
谁知姜明眼睛一亮,非但没推辞,反倒透出几分跃跃欲试之色。
“何须改日。”
他话音落地,脚步已往院子中央,稳稳立定。
“爹,现下便可一试。”
话未尽,他已朝屋檐下轻轻一招。
那姿势看似平常,无半点花巧,却自有几分自然。
只见院角那根竖靠的长棍,仿佛被无形手牵魂魄,轻颤一动,竟缓缓浮起。
紧接着,“嗡”的一声,棍子自地而起,如鱼脱水、燕掠云霄,划出一道利落弧线,直奔他掌心。
“啪。”
棍稳稳落入手中,无丝毫误差。
姜明翻腕一抖,棍身轻颤,挽出一个滴水不漏的棍花。
姜义脸上的笑,凝在了那一瞬。
连带着一身不急不躁的老成,也像被什么按住了。
他就那么看着,眼神发直,浮起一层不敢置信的错愕。
御气御物,随手而动……
这手段,搁在那已经跨过“意定”门槛的小儿身上,也未必就能耍得这般随性自然。
可眼下出手的,却是大儿姜明。
别说“意定”,就连那本《坐忘论》,翻到哪章他都记不清了。
姜义心里翻江倒海,一时五味杂陈,几十年修来的定力险些走了火。
许多念头在脑中打架,最后都让开,只剩一个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