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就怪在那尊请进庙里的泥塑金身。”
“庙门外,那神像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可任凭你如何抬,如何请,一旦到了庙宇门槛前,便无端沉如山岳,千百人推挪不得分毫。最后,就在万民瞻望之下,那泥胎忽然无风自裂,‘哗啦’一声,碎成了一地瓦砾。”
她说到此处,殿中几位道长皆是神色一凛。
这等事,在凡夫俗子口中是桩奇闻。
在他们这些修行人眼中,却是神道最直白不过的态度。
“此事,于神道其实无碍,可于那位天子的威信,却是影响甚重。彼时朝野震动,人心浮议,险些酿成大乱。自那以后,历代天子敕封正神,便慎之又慎。”
玄月真人看着姜明,话音里带上一丝沉甸甸的意味:
“我等举荐不成,不过是折些颜面;天子金口一开,却落了空,那动摇的,可是国本。如今的陛下,这等风险,怕是不肯轻犯。”
一席话说完,殿中只余那檀香袅袅。
姜明听着,一直没开口,只是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才抬起头,对着玄月真人,只是点了点头。
“尽人事,听天命罢。”
也就在此时,殿门外微微一响。
先前领姜明上山的小道童,细碎步子踩着檐影,进来躬身一揖,声音清亮:
“启禀诸位真人,姜锋师兄已在殿外候着。”
玄月真人紧绷的眉眼,似被这句话轻轻松开了些。
她袖摆一转,云气微荡:“带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穿着寻常道袍的半大小子踏了进来。
正是姜锋。
他不知家里已起了天翻地覆的事,被从丹房唤来听鹤殿,心里正七上八下。
抬头,先见着自家大伯,眼底登时亮了几分。
再一瞥,玄月真人在内的几位长辈尽是肃容,那点亲热便又悄悄收住。
只规规矩矩地趋前,一一见礼。
礼毕,他才凑到姜明身侧,压着嗓问了句:“大伯,您怎么上鹤鸣山来了?”
姜明面色如常,仿佛方才谈论那些通天彻地之事的不是他。
他伸手在半大小子的脑袋上揉了揉,带着笑意道:
“受你爹的嘱托,给你捎几件玩意儿。”
言罢,反手取下背上那根白布缠着的长棍,又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布包,慢条斯理地解开,摊在掌心。
里面五枚铜环,大小不一,在殿中昏光下泛着古旧的沉色。
姜锋一眼认出,眼珠子“嗖”地亮了,少年老成的模样当即丢到九霄云外。
自家老爹正是凭着这套行头,在陇西打出偌大名声,他哪能不认得。
欢喜过后,还是忍不住挠挠头问:
“仗打完了?爹怎么忽然把这套宝贝给我了?”
姜明拍了拍他的肩,声气平稳,像是说着一件闲事:
“你爹道行又精进了几分,日后自有更好的前程,这些凡物留着也无用,便传给你这个长子罢了。”
姜锋听着,总觉话里有几分说不清的古怪,可心思早被手里的宝贝勾了去。
那长棍入手微沉,触感温润;
五个铜环在指间轻轻一碰,便迸出一声清越脆响。
他左右端详,爱不释手,便将疑问忘在了耳后。
这厢是少年得宝,浑然不觉。
却不想旁边几位天师府的真人,眼珠子一下全直了。
那棍子是何等神异,他们可是亲眼见过、亲身受过好处的。
一位方才还仙风道骨的道长第一个坐不住,捋着胡须,一双眼却像是长在了姜锋身上,朗声道:
“姜锋啊,贫道看你根骨清奇,正是修我天师府雷法剑诀的上好材料!不若拜入我门下,这劈山裂石的一身手段,定倾囊传你。”
话音未落,一旁素来清静无为的玄清真人便轻咳一声,慢悠悠道:
“玄通师兄此言差矣。法道护身小术而已,这孩子眉宇间灵光内蕴,随我修符炼丹,参悟天机玄机,方是正途。”
这几个平日里一个个超然物外的真人,竟在此处你一言我一语,把个姜锋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平日里只琢磨怎么把丹炉火候调得更匀称,何曾想过做什么真人的开山大弟子。
下意识抱紧了那根还带着大伯余温的棍子,看着眼前忽然热情得过分的长辈,一脸茫然。
玄月真人虽不似两位师弟那般急迫催言,但一双清澈的眸子,却始终落在那根长棍上。
姜锋既是天师府弟子,如今得了此宝,便如虎添翼,于整个天师府而言,都是不小的机缘。
她心头微微一动,回眸望了姜明一眼。
这根棍子,这几个铜环,分明是对方递过来交换“人和”的筹码。
念头翻涌,面上却半分不显。她只是微微颔首,淡声道:
“玄通、玄清,休要惊扰了孩子。此事,我等这便去后山叩请天师,联名上书,必会尽快拿出一个章程。”
话毕,袖影一拂,带着两位意犹未尽的师弟,及数位真人,缓缓退出了听鹤殿。
殿门缓缓阖上,偌大一座殿里,便只剩姜家叔侄。
姜明看着侄儿一副捧了稀世宝贝的傻乐相,不由眉角一挑,打趣道:
“怎么?上山这许久,没瞧见你那挂在嘴边的青梅竹马?”
姜锋脸上登时一红,像晚霞烧了山头,支支吾吾道:
“大伯休要取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哦……”
姜明拉长了声调,眼里笑意更深:
“你爹信里,可不是这般说的。我瞧他盘算着,聘礼都要备好了,替你登门提亲去。”
话声才落,姜锋脸上那抹羞喜便慢慢沉下去,垂了眼帘,握棍的手紧了紧,却不作声,仿佛心头压着几分不安。
姜明心里自是雪亮,哪用多问,少年心事无非怕着门户高低。
便伸手拍了拍那半大小子的肩,淡淡道:
“问心无愧便是。只要两情相悦,无论哪家闺女也好,大伯定会亲自上门,替你把这门亲事说下来。”
这话原是有些犯忌,家中有父,哪轮得到大伯越俎代庖。
可姜锋此刻心绪翻涌,半分没听出那话里暗暗的别意来。
只当是宽慰,勉强咧嘴笑了笑,应了一声。
少年人心思转得快,方才那点患得患失,被大伯这句大包大揽的话熨帖了不少,反倒胆子大了几分。
嘿嘿一笑,凑过去问:
“大伯,您光说我,您自个儿呢?什么时候也给我寻个大伯母回来,好让我阿爷阿婆也安心?”
姜明闻言,失笑地摇了摇头,伸出指节,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叩了一下。
“没大没小。”
叔侄俩相视一笑,殿里那点沉肃,倒被这几句家常话冲淡了,只余几分寻常人家的暖意。
话音未落,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
玄月真人去而复返,道袍的下摆拂过门槛,不沾半点尘埃。
她的目光在姜锋和他怀里那根长棍上停了一瞬,随即转向姜明:
“天师已然应允,不日便会签发玉简,联同我道门几位宿老联名,正式行文,递往洛阳神都。”
她顿了顿,话里添了些许只有姜明能听懂的意味。
“居士若在京中有什么门路,眼下,便可以走动起来了。”
第155章 天子敕封,报应都司
长安依旧是那座长安,鼓角声外,市井喧喧,灯影照得金粉流年。
姜明穿过人潮,像一滴水入江河,既不泛涟漪,也不留痕迹。
七绕八拐,穿过几条卖花糕与胭脂的巷子,酒楼里传出的丝竹声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声犬吠。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处寻常坊巷,在一扇不起眼的旧青砖院门前停下,轻轻叩了三下。
门应声而开,露出个探头探脑的小厮。
见是他,小厮忙不迭地让开身子。
院中一棵石榴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余下几枚熟透的果子,在风里微微晃着。
树下,一人正负手踱步,脚下踩着枯叶,发出簌簌的轻响,眉间拧着个疙瘩。
正是李云逸。
一见姜明,他那份焦躁登时换了颜色,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压着嗓子,连声问道:
“如何?如何?鹤鸣山那些真人,可曾松口?”
姜明抬手,掸了掸肩上并无的尘土,末了,方才淡淡吐出数个字:
“天师府,应了。”
只这一句,李云逸整个人便像个戳破了的皮囊,猛地一泄气,那股子紧绷的劲儿霎时散了,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数日来的焦灼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压也压不住的激动,连下巴上那几缕精心打理过的花白胡须,都跟着微微颤动起来。
放在半月前,打死他也不信,竟能掺和进这等通天彻地、敕封神明的事里。
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家女婿。
这桩际遇,怕是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编排。
只是,他这边厢松快了,姜明的面上却不见半分轻松,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纹,依旧没能舒展开。
鹤鸣山那位玄月真人的几句话,言犹在耳,像几根极细的芒刺,还扎在心坎上。
天上的事好说,这人间的朝堂,才是真正的难关。
李云逸在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眼光何其毒辣,只一瞥,便瞧出姜明心里所想。
他反倒先宽慰起来,捋着须,那双总是精光四射的眸子里,此刻多了几分老谋深算的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