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听书,白喝茶,还能听这等热血豪迈的真人真事,何乐而不为?
于是,陇西的黄沙,边关的冷月,少年英雄手中那根箍了铜环的长棍,便在这一盏盏廉价的茶水里,在说书先生的唇舌之间,变得鲜活而传奇。
到最后,整个长安城,上至官宦家眷,下至贩夫走卒,嘴里念叨的,都是“姜亮”这个名字。
风头最盛时,城外那座刚垒起来的新坟前,也开始有了人迹。
不知是谁先放了一束野花,接着便有人送来一壶浊酒。
再后来,竟有退伍的老卒,专程来此,对着那黄土堆,遥遥敬一个端正的军礼。
一座新坟,便不再是孤坟了。
只是这一番盛景,姜明却是无心去看了。
他背着那根用白布裹紧的长棍,怀里揣着那一大四小五个温润的铜环,在长安城最热闹的时候,悄然离去。
一人一骑,日夜兼程,直奔千里之外的鹤鸣山。
鹤鸣山,天下道门正宗,天师道的祖庭所在。
此山不高,却仙气自生。
远远望去,山势如一只引颈欲鸣的白鹤,常年有云雾缭绕其间,不是仙家手笔,断无此等气象。
山道上,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亮,偶有道人背着药篓,踏着云霞,拾级而上,衣袂飘飘,宛如画中人。
姜明在山门前下了马,报上名号,只说了一句:“为家弟姜亮而来。”
守门的道童不敢怠慢,匆匆引他上了山,到一处唤作“听鹤”的偏殿奉茶。
一杯热茶还未喝到一半,殿外便响起一阵急促却不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殿门被推开,鱼贯而入了十余人。
这些人,或头戴紫阳巾,或身着太极袍,个个神清气骨,目蕴神光。
一看便知是久居高位、道行精深之辈。
负责接引的小道童见了这阵仗,当场便愣住了。
来者竟是各峰各院的掌事真人,平日里见着一位都难,今日竟齐齐聚在了这小小的听鹤殿。
姜明不认得他们,却听过他们的道号。
这些人,正是十八年前,随军讨伐发羌鬼髻部时,受过他弟弟姜亮一棍之恩,欠下过一条性命的天师道高人。
当年,他们已是天师道的中流砥柱。
如今十八年过去,不少人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了道门中跺跺脚便能引得一方震动的大人物。
为首一位坤道,道号“玄月”,走上前,对着姜明稽首一礼,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惋惜:
“姜居士,令弟之事,我等已然听闻。姜校尉忠勇殉国,我道门亦感痛惜。还请居士节哀。”
其余众人也纷纷上前,或安抚,或叹息。
姜明脸上却瞧不出太多悲戚,他站起身,对着众人一一还礼。
没有半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诸位道长,晚辈此来,不为叙旧,只为一事。”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淡,却掷地有声。
“我听说,天师道执掌道门正朔,能上达天听,代天行封,可为凡间有大功德之人,举荐封神?”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方才还带着几分感念与同情的十余位天师道高人,脸上的神情,不约而同地凝固了一瞬。
殿内空气仿佛也跟着沉了三分,只余下茶杯里那点徐徐盘绕的白汽。
为首的玄月真人,那双清冷的眸子微微一抬,望着姜明。
似是想从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瞧出几分玩笑或是悲伤过度的癫狂。
但她什么也没瞧出来。
那张脸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她暗自轻叹一声,面上不由露出几分为难之色,缓声道:
“姜居士痛失令弟,贫道感同身受。只是……居士此言,却是为难我天师道了。”
顿了顿,她出声解释,语气平和,却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神道有别。若只是寻常一方土地、山神之类的社稷小神,只需在乡间立下生祠,受一方百姓供奉,香火日久,人心诚挚,自有机会凝成神位。此其一。”
“其二,便是我道门内部的护法神将。此等神位,需得是出身我天师道的弟子,生前有大功,死后魂不昧,方能由本门长辈接引,入神谱,享我道门万载香火。令弟虽于我等有恩,但终究非是道门中人,委实……无法破此先例。”
玄月真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在场的其余真人也都默然颔首,显然是认同此理。
这桩事,天师府确是帮不上忙。
然而,姜明既然来了鹤鸣山,又岂会不知这些浅显的道理。
他听完,只静静地摇了摇头。
“道长误会了。”他沉声道,“在下所求,非是民间社神,也非道家护法。”
玄月真人一听,微微一愣,随即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倏然凝起了一层前所未有的肃色,连声音都沉了几分:
“姜居士所言,莫非是……”
她话音一顿,仿佛那几个字重若千钧。
“……那需天子御笔、玉皇敕令的……人间正神?”
第154章 地利 人和 天时
那句“人间正神”,轻飘飘落在空寂的听鹤殿里,像雨点砸进一泓古潭。
殿角铜炉里,上好的檀香烧着,青烟一丝丝一缕缕,缠绕着梁柱。
姜明便在那青烟后头,不咸不淡地颔首,算是应下了这桩在旁人听来石破天惊的念想。
玄月真人的清眸终于没能维持古井无波,微微动了几分涟漪。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神情已敛去所有波澜,比方才更郑重几分。
“姜居士,贫道知你心切,只是此路……难于登天。”
她缓缓道,语声不徐不疾,却将其中关节剖得清清楚楚:
“敕封正神,非是戏言。先得有万民自愿信奉,香火愿力自成潮涌,此为‘地利’,是根基。”
“再者,须我道门清议,察其德,观其功,若果真泽被一方,方可联名上书,达于天听。此为‘人和’,是名分。”
她说到此处,话音微顿,目光落在姜明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眸上,添了三分凝重如山的味道。
“最后,亦是最难的两桩。一为当今天子御笔亲书,金口玉言,颁下人间诏令。二为九天之上,冥冥之中,得玉皇法旨,天道允准。此二者,方为‘天时’。”
“四者缺一,皆是镜花水月,枉费心神。”
一席话说完,殿中那缕檀香仿佛也凝住了。
姜明听完,面上依旧不见波澜,甚至还闲适地抬眼,看了看殿外那棵不知名的老树。
“家弟姜亮,在陇西也算有些薄名,并非无根浮萍。来此之前,我已在长安略作布置,民心地利,想来无有大碍。
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今日来贵宝地,便是为问一句,天师府这‘人和’,肯不肯借我一用?”
话说得轻轻巧巧,却让玄月真人身后的几位道长,眉心都微微一跳。
玄月真人目光在几位同门脸上一掠而过,无声地探询,又无声地收回。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袖口的云纹,沉吟道:
“天师府代天行化,举荐正神,是分内事,也是千钧担。若所举非人,功败垂成,折损的是天师府千年的声誉,由不得我等不慎。”
话锋至此,却又微微一缓,如春风解冻,添了些人情味道:
“但姜校尉于我等有活命之恩,此番更是为国舍身,于情于理,我等自当联名,叩请天师定夺。”
“只是……那两桩通天彻地的‘天时’,居士心中可有章程?也好让我等一并禀明,让天师心中有个计较。”
这番话,已是松了天大的口子。
姜明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背,似乎也因此松泛了些许。
他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声气依旧不疾不徐:“多谢诸位道长成全。”
待直起身,他却忽然笑了笑:
“敕封正神,名义上要玉皇敕令。可玉皇他老人家高坐凌霄,心里揣着的是三界万方,哪有闲工夫为凡间一尊小神多费心思?”
“说到底,不过是天庭考功司循着规矩,走一道文书过场。只要文书递过去,同僚上神没谁跳出来说个‘不’字,这事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像是在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来鹤鸣山之前,我已跟长安城隍庙里的几位,算是递过话了。想来,他们不会为难我家小弟。”
话音落下,满殿寂然,连那缕青烟都仿佛断了。
玄月真人的手在袖中微微一攥。
这等天宫规程,便是天师府的典籍,也只得寥寥数语。
他却说得如数家珍,仿佛自家后院一般熟悉。
至于那句“递过话了”,更是口气大得惊人。
长安城隍非比寻常,乃是初朝敕封的“十三省总城隍”,在凡界阴神中,也算排得上号的人物,便是天师府也不敢怠慢。
到他嘴里,竟成了可以随意“递话”的存在。
玄月真人心头一时波涛翻涌,目光却下意识地瞥向姜明身后,那根用白布缠得严严实实的长棍。
念及此棍的神异,再对上这人沉深莫测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或许,对方真有那份底气。
玄月真人将目光从那根白布长棍上收回,转而问道:
“这天上的事,居士自有章程。只是不知,这人间朝堂之上,居士家中可有方便?”
姜明闻言,先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真人此话何意?”他反问。
他能洞悉天庭文书脉络,对这尘世朝堂却不甚了解。
玄月真人眸中最后一丝涟漪也平复了下去,心底反倒明澈了几分。
“居士有所不知,”她轻叹一声,语声如旧,“在这件事上,当今天子,怕是比我天师府还要提防三分。”
“典籍少有记载,却是我道门前辈口耳相传的一桩公案。”
她讲得不疾不徐,像是在说一桩与己无关的旧闻。
“前朝有位天子,出于私心,欲敕封一位无尺寸之功的宠臣,做一方城隍。诏书下了,庙宇建了,仪轨之隆重,百官皆去朝贺,好不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