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转向姜锦,小姑娘正睁着一双好奇的眸子,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
袖中又滑出一只青玉色的锦囊,囊口用九颗鸽卵大小的珠子串着,入手温润,隐有凉意。
“这‘青蛟蜕珠’,能辨百草毒性,亦可清明神思。小姑有心行医济世,此物或能用得着。”
姜锦依言将珠囊佩在腰间,只觉一股清凉之气顺着指尖沁入脑海,平日里背得头疼的草药名目,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分明。
轮到姜曦,她性子爽利,只笑着道了句恭喜。
敖玉却似看透了这位姑姑外冷内热的性子,晓得她飒爽之下另有风情。
便自袖中取出一物,是方叠得极细的薄纱,轻轻一抖,竟有霞光流转,如一片活过来的云彩。
“此乃龙宫织女所纺的‘霓霞鲛绡’,姑姑披上,可随心意变幻颜色,亦能匿踪藏行,权当是个新鲜玩意儿。”
那鲛绡轻若无物,落在姜曦肩头,初时是朝阳般的赤色,衬得她英气勃发。
可她心念微动,想着院中那株老槐,纱上便缓缓流转出几分沉静的青绿,煞是奇妙。
最后,敖玉才走到姜义面前,双手奉上一块非金非石之物。
一半墨黑,一半乳白,浑然天成。
“阿爷,此为‘阴阳双鱼铁’,是西海海底一块奇珍,向阳处温润,背阴处寒凉,恰合阴阳轮转之意。阿爷参悟大道,孙媳也只能以此物,聊表寸心。”
姜义伸手接过,只觉左手温热如骄阳,右手冰凉似寒潭,两股气息在掌心交汇,竟隐隐与他体内的道韵相合。
眼底精光一闪而逝,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份不轻的礼。
诸事已毕,敖玉方才走到柳秀莲身旁,执起她的手,柔声道:
“阿婆,您的礼……略有些不同。”
袖中拈出一颗明珠,龙眼大小,通体剔透,珠心似有云雾缓缓流转。
“此乃‘壬水云魄珠’,是西海万丈之下,一缕壬水精魄凝结而成。”
说着,她引着柳秀莲走到院中水井旁,将那珠子轻轻投入井中。
珠子入水即化,无声无息。
可下一瞬,异变陡生!
那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井,竟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一道清泉倏然逆势而起。
水线晶莹剔透,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不偏不倚,正落入柳秀莲眉心!
柳秀莲只觉眉心一凉,双目便不由自主地闭上。
恍惚间,似已不在自家小院,而是身处一片浩渺汪洋之中。
识海里水波翻涌,一道青色龙影自万顷浪涛中破水而出,鳞甲森然,龙躯矫健。
龙影绕着她的神魂盘旋三匝,发出一声清越长吟,龙尾轻摆,洒下无数晶莹光点,尽数没入魂海深处。
院中众人只见柳秀莲身子微颤,周身竟笼上了一层极淡的水汽。
鬓角几缕霜白,不知何时已泛出微微青黛,眼角因操劳刻下的细纹,也被那层薄薄的雾意轻轻抹淡了。
再睁眼时,那双眼里已不见丝毫暮气,倒像是久旱的深潭,受了一场晨光里的甘霖,清亮得很。
柳秀莲闭目良久,脸上神情几番起落,似惊似喜,又似在细细咂摸着什么。
敖玉上前一步,柔声问道:“阿婆,如今觉着,可有不同?”
柳秀莲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清亮更深了些,带着几分不确定,慢慢道:
“说不上来……往日里一闭眼,心里头就跟盛了一碗水似的,风一吹就晃荡。如今再看,那水……像是活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味那份新鲜感:
“底下沉着个东西,看不真切,可只要一想,心口便安稳得很,再大的风也吹不动了。”
话音才落,一旁沉默许久的姜义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像随口陈述一件事实:
“寻常水波,不过镜花水月,看着热闹,终究是要散的。如今这般,是潜龙在渊之象。”
他淡淡瞥了老妻一眼,“于你神魂,大有裨益。”
柳秀莲先是一怔,随即品出这话里的分量,眉眼间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一点点漾开来。
她一把拉住敖玉的手,亲热地拍了拍,转头对姜义道:
“还愣着做甚?去后院逮只最肥的鸡来,我给锋儿和小白做顿好的。”
说完,便喜滋滋地转身往灶房去了。
姜义摇摇头,唇角却不自觉地弯了弯,提着刀,当真往后院走去。
院里两个小的,早被新得的玩意儿勾住了心神。
一个蹲在院角,拉着空弓,对着天上飘过的一片云瞄了又瞄,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啸声;
一个捏着那串青蛟蜕珠,对着墙根一株不起眼的野草瞧个没完,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也不知在辨些什么药理。
热闹里,姜锋与敖玉相视一笑,眼底的意思,也只有对方能懂。
二人不作声,一前一后绕过屋子,往那片果林走去。
林间小径幽深,阳光从叶缝里筛落,在脚下洒下一地碎金。
果林深处,那座歪斜的树屋依旧栖在老槐的枝丫间,藤蔓覆上了一层新绿,比当年更像个用心布置过的景致。
这里,曾是他们故事的起点。
姜锋伸手拨开垂下的枝叶,与敖玉携手踏上那简陋的木梯。
屋里物事未变,只是这方寸之间,似乎也沾染了些许浓郁的水气灵机,一呼一吸,都与当年不同。
二人并肩立在窗前,看林间光影斑驳,一时都没开口。
当年的少年少女,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棵树,只是看山看树的人,心境早已隔了万水千山。
物是人非,说的或许便是这般滋味。
静立片刻,窗外光影浮动,把沉默也染得暖暖的。
还是姜锋先开了口,目光掠过窗外那片熟得不能再熟的林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人听:
“小时候,总觉着这后山果林平平无奇。如今再看,这林子里的灵气,当真是充沛得有些过分了。”
敖玉闻言,唇角微弯,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泛出一丝促狭:
“你才觉出来?我可是一进村就闻到了。”
她这句话,倒让姜锋来了兴头。
心中一动,忽道:“小时候常往后山跑,十次有八次要迷路。如今也算长了些本事,倒想再去瞧瞧,看里头到底藏了什么名堂。”
姜家小辈,哪一个没去后山探过险?
只是多半跟姜锋一样,回来时只换得几道荆棘口子、一身泥巴,再挨一顿骂,倒也没真个捉出什么怪物来。
不料,敖玉听了这话,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还是别去了。当年大哥来接我时,曾特意叮嘱过,旁处都好,唯独这座后山,不可随意踏足。”
姜锋闻言,微微一怔,眼里的好奇非但没灭,反而更盛了几分。
那后山,他虽没闯出过什么稀罕事,可也往里头蹿过几趟,还带着姜锐一起去过。
最深的一次,也不过是林子密些、雾气重些,没见出过什么岔子。
倒是未曾想到,那位西海真龙的大舅哥,竟会对这山头如此忌惮。
正胡思乱想间,屋前忽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锋儿,小白,吃饭喽!”
是阿婆的声音。
二人对望一笑,方才那点子凝重便散了。
姜锋顺手在枝头摘了几颗饱满的灵果,与敖玉一同回了前院。
饭桌上,敖玉久别多年,再尝柳秀莲的手艺。
这回嘴巴能说话了,当年没来得及出口的夸赞,一股脑全补了回来,说得巧妙,倒不显半分奉承。
柳秀莲听得眉眼弯弯,只管往小白碗里添菜。
饭后,一家子各自回屋歇息。
柳秀莲早早关了门,说是乏了,实则惦记着那“潜龙在渊”的魂象,急着细细感悟。
次日天蒙蒙亮,姜义依旧起了个大早,在院中不疾不徐地打着一趟拳。
一家子陆陆续续出了门,却独不见姜锋与小白的影儿。
一直到早饭烧好,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才见两人一前一后从果林里走出来,衣襟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也不知二人是天未亮便去林间摘果,还是昨夜……便宿在了那座小树屋里,重温了一宿旧时光?
一家子的目光,比灶膛里的火还热,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敖玉那张一向清冷的俏脸,此刻竟飞上了两抹红霞,像是被火苗燎着了,忙不迭地躲到姜锋身后,不敢露面。
早饭过后,姜义依旧领着姜钦、姜锦两个娃儿去祠堂,讲他的经,论他的道。
柳秀莲与姜曦则领着小两口,备了些谢礼,往刘家庄子走了一趟。
当年救命的恩情,总要正正经经登门谢过,才算周全。
等一行人自刘家庄子回来,姜义的课也收了尾。
祠堂门虚掩着,两个小的早溜去练武场,只余屋中一缕淡淡的檀香。
姜义站在门前,抬手向姜锋招了招。
姜锋会意,走了过去。
敖玉瞧见了,便笑着挽住柳秀莲的胳膊,说要去跟阿婆学几手拿手菜,径直进了灶房,把地方留给了他们。
“吱呀”一声,木门合上,光线暗了几分。
屋中只余祖孙二人,和供案上那道愈发凝实的土黄色神魂虚影。
姜义开口,声音依旧淡淡:
“锋儿,可曾想过,将来有了孩儿,要在何处教养,如何教养?”
话问得平静,姜锋却是一愣,显然没将心思放到那般远处。
他沉吟片刻,方道:“还没细想……大约,是在鹤鸣山,或是西海吧。”
姜义点了点头,心中自是有数。
自家这些年在人世间也算积了些底子,可若后山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终归是底蕴薄了些。
与西海龙宫、鹤鸣山这等庞然大物相比,仍是隔着云泥。
这时,旁侧那道虚影忽地传来姜亮的声音:
“在何处教养,你们自己看着办。但娃儿身上既有龙族血脉,便绕不开龙族的规程。日后谋个水府神职,才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