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桩悬了多年的心事,总算是落了地。
无论先前是何等关系,此番既动了念头,要去那傲来国,庇护那帮猴子猴孙,这份情义,便算是坐实了。
自此之后,便是雷打不动的自己人了。
况且,他也清晰地记得。
那一方山水,本就是十洲祖脉,三岛来龙,世间罕见的洞天福地。
大儿若真去了那方,对他日后炼精化气的修行,也定然是大有益处。
思及此,姜义自是没再多说什么。
柳秀莲坐在一旁,却是听得云里雾里,只当那是个远极的去处。
心里想着,儿子大了,总归是要自个儿闯荡,便也没阻拦,只在一旁絮絮叨叨:
“那傲来国……远不远?路上可还太平?”
“出门在外,衣衫要勤换,别贪凉,也莫省那几文客店钱。”
话语琐碎,尽是寻常人家母亲,对远行子嗣的挂念。
姜明自是含笑听着,只是点头一一应下,未再多作分辩。
一顿饭,就在这般烟火与关切交错的氛围里,静静吃完。
夜里归房,灯火豆大。
金秀儿正将几件浆洗过的青衫,叠得齐整,又妥帖放进行囊。
见了姜明进来,这才抬眼一望,眸光在火光下温润如水。
“这件夹了薄棉,带着吧,傲来国靠海,只怕夜里湿寒。”
她将一件衣衫抚平,轻声道。
似是对那傲来国,比家中旁人更了解几分。
姜明走上前,自后揽住她,下巴轻搁在肩窝,嗅着发间淡淡皂角香。
“我不在,家里要累你了。”
“说这些作甚。”
金秀儿手里仍在叠衣,却身子微微软了些,靠在他怀里,“家中有爹娘有妹妹,我不过照看着钧儿,不算辛苦。”
她顿了顿,轻声道:“只是不知……你此行去了,可会有凶险?”
她到底不是寻常妇人,知晓丈夫这一身本事,去的也绝非寻常地方。
“无妨。”
姜明笑而不答,语气淡淡,却带着安稳:
“不过是去故人门下,理些旧事。快则一年,慢则三五载,必定归来。”
他将她手里的衣衫放下,转而执住她的手。
那双手因常年劳作生了薄茧,却温暖厚实。
“钧儿睡了?”
“嗯,刚睡下。今日跟着阿爷念书,困得很。”
姜明牵着她,走到床边。
小家伙睡得正香,脸颊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胸膛起伏安稳。
姜明俯身,在额上轻轻一吻,又替他掖好被角。
这一夜,夫妻二人没再多说什么修行、前路之类的话。
只如寻常人家那般,就着昏黄的灯火,闲话家常,直到夜深。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透亮,一家子便都照旧起了。
祠堂里,姜明为爹娘、弟妹与几个小的,上了最后一堂课。
今日说的并非什么玄门妙诀,只是细细叮嘱,哪几本书该熟读,遇了疑难该如何解,理出了一条清晰的总纲。
条理分明,声调平稳,竟与往日无甚分别。
课毕,他便不再多留,已换上一袭半旧青衫,肩上只搭了个布包,里面不过几件换洗衣裳,再无长物。
辞过家人,径直踏上东行的村道。
村口雾气茫茫,那袭青衫渐渐远去,终成一点墨痕,没入白雾里。
众人这才散了,只余姜义转身,独自回了祠堂。
漆黑的香案上青烟袅袅。
牌位前,姜亮那道愈发凝实的神魂,尚未散去,似是在等他。
“你可知晓,你大哥此去,究竟为何?”
姜义负手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牌位,语气淡淡,不曾看他。
这小儿子,如今也算是个神仙了,而且在长安那等消息灵通的大城多年,对于这天上地下的事,总该比他晓得多些。
便是后山那位的事,想必也不再像当年那般,全然蒙在鼓里。
姜亮那一道神魂虚影,闻言略一迟疑,身影微微一晃,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倒是知道一些。只是大哥吩咐过,此事莫要外传,便是与家里人,也不好多言。”
语气轻缓,话里却带着几分无奈。
姜义听罢,嘴角却牵出一丝似笑非笑。
里头有自嘲,也有几分欣慰。
这小兔崽子,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一如往昔,听大哥的,比听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多些。
他也不再追问,只淡声道:
“罢了。日后若在长安城隍庙里,听见你大哥的消息,记得捎个信回来。”
姜亮这回自是应得爽快:“爹放心,孩儿自是省得的。”
姜义这才转身,牵起一直安安静静候在门外的小孙儿,慢悠悠往山脚家里走去。
晨光正好,爷孙俩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仿佛一笔淡墨泼在地上。
进了院,正见金秀儿从果林里出来,手里拎着个硕大的竹篓,里头各色灵果堆得满满当当。
红的欲滴,青的带翠,在晨光下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
“爹。”
金秀儿见了他,轻声唤了一句。
姜义只点了点头,目光在那满当当的竹篓上不着痕迹地扫过,未曾多说。
牵着孙儿回屋,随手取了本闲书翻开,一边淡淡指点那小不点如何吐纳,如何引气。
“阿爷,钧儿的气,走到这里就走不动啦。”
小家伙折腾片刻,忽然皱着眉,指着小腹下三寸,神情极是认真。
“不急。”姜义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气如流水,水遇顽石,绕开便是。你且记着那份感觉,多试几次,自然就通了。”
到晌午时,柳秀莲备齐饭菜,金秀儿则端上来一盘清洗过的灵果。
只是那一盘里,只堪堪七八枚。
虽也是品相上佳,可比起先前摘回的那满满一篓,无论数目还是品相,却都差得远了。
姜义扫视了一眼,神情默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未多说。
自顾自吃了饭,便回了屋里小憩。
榻上才躺下不久,屋外便传来些细细的声息。
那是小孩子刻意放轻了脚步,却又控制不好力道,压不住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在姜义这般修为感知中,自是清晰得宛如耳语。
姜义未曾动弹,连呼吸的节奏都不曾改,只是放开心神,默默感应。
果然,是那熟悉的小气息。
姜钧如今才三岁出头,手里却提着个小竹篮。
篮里放的,正是那一篓里最精挑细选、灵气最盛的果子。
小家伙力气不济,提着篮子走得一摇一晃,脚步却极稳。
那小小的身影,透着一股子与年纪不符的执拗。
去的方向,正是后山。
那一副模样,恰如当年他爹一般。
姜义静静感知着那气息,一步一步,熟门熟路地进了林子。
直至被山中屏障遮住,再也捕捉不到分毫,他才缓缓收回心神。
他依旧躺在榻上,闭着眼,只是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欣慰的笑意。
言传身教,后继有人。
姜家这一脉香火缘分,总算是未曾断绝。
……
姜明离家以后,姜家祠堂里的讲学,自然又落回到姜义肩上。
以他如今的道行,虽已教不了姜曦、刘子安这等已摸着门槛的后辈。
但教教几个孙辈,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这回,蒲团上听讲的人里,又多了两个面孔。
大儿媳金秀儿,和那刚学会满地乱跑的小钧儿。
金秀儿依旧是那般安安分分的性子,每日来时,便寻个角落,安安静静坐下。
听懂了的,便默默低头记下;听不懂的,也只是轻轻蹙眉,自个儿回去琢磨,从不多言。
小钧儿可就安分不来。
听讲时摇头晃脑,屁股在蒲团上扭得像条小泥鳅,坐不大住。
偏生记性极好,常在第二日趁着旁人不注意,奶声奶气地凑过来,指出阿爷昨日讲经里的某个错漏之处。
姜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笑摇头,伸手在孙儿头顶揉了揉,叹道:
“说得是。阿爷老了,总拿旧法子教人。”
他心知这小孙儿年纪虽小,却是早非常人,便也笑着虚心受教。
这般一来一往,倒让他自家修行中的几处偏颇渐渐拨正,神魂更觉清明,竟得了几分意外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