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这样滴水般过着,不紧不慢。
春去秋来,院里的石榴树开了花,又结了果,果子熟透了掉在地上,也无人去拾。
转眼,又是大半年光景。
姜明那头依旧是杳无音讯,姜义连大儿到底到了没到那傲来国,都无从得知。
这一日,仍是天光初照,一家人聚在祠堂里。
课业未开,供桌上姜亮那道神魂,却是忽地一晃。
只见他那虚影摇摇晃晃,脸上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喜气。
不等姜义发问,便已主动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轻快:
“爹,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家子人闻言,皆是一怔。
只听姜亮接道:“是鹤鸣山那边,你们那大孙儿姜锋,昨日终于递了封信来。”
他故意顿了一顿,像是要将那喜气酝酿得更足一些,方才朗声道:
“就在数日前,你们那孙媳妇敖玉,在鹤鸣山上顺利诞下一子!”
此言一落,满室寂然。
随即,只听柳秀莲一声压不住的低呼,惊喜里带了几分颤意。
这半带着西海龙族血脉的娃儿,算来便是姜家头一位正经的曾孙。
姜义眼中也透出几分欣慰。
姜锋与敖玉成亲已有四五年光景,先前一直未曾传来喜讯,姜义嘴上不说,心里终归是有些挂念。
毕竟龙族与凡人结合,本就多有不易。
现在看来,多半是与敖玉龙族的身份有关,也不知这小家伙,究竟在娘胎里待了多少个月头。
不过如今总算是有了好消息,姜义心中那点若有若无的阴霾,也就跟着散了。
他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眼角纹路都仿佛舒展开去。
柳秀莲却早已按捺不住,几步迎前,冲着姜亮那道虚影连声追问:
“那……那孩子,可取了名儿?什么时候能抱回来,让老婆子瞧瞧?”
姜亮笑意盈盈,接着道:
“锋儿说,这孩子一半龙族血脉,天生与水有缘。取名里便添了几分水意。他又念着当年大黑护我的情分,遂给孩子取了个单名,唤作姜鸿。”
“姜鸿……鸿鹄之志的鸿?”
柳秀莲口中反复咀嚼,面上笑开了花,“好,好名字!”
一家子喜气洋洋,讲完课业,自是要好生庆贺一番。
就连闭关多日的姜曦,也被从屋后拉了出来,好好补了一顿灵鸡汤。
自从半年以前,两界村那夜血雨腥风,古今帮折损惨重。
她身上那股子散懒劲儿,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此后发愤图强起来。
那对双胞侄儿侄女,如今也快满了十三,比她当年坐上副帮主位时,还要大上一些。
在这半年里,已慢慢接手帮中事务。
处事虽还显稚嫩,却也叫她与刘子安两个,从琐碎里的帮务中解脱出来,得以静心修行。
姜曦便一头扎进屋后树屋,借那水木灵气,静心凝神,或淬炼筋骨,或研读经籍。
论起资质悟性,她本就远胜过自家老爹。
加之这些年随大哥听经问道的积累,如今再看,她竟已隐隐走在姜义前头,神魂清明,锋芒初露。
第165章 降魔金刚,药师娘娘
这一顿饭,因着添了个未曾谋面的小曾孙,倒比往日的热闹里,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暖意。
柳秀莲眼角的褶子,都笑得舒展开来,嘴里絮絮叨叨,千言万语,说的也无非是那襁褓里的孩儿。
姜义话不多,筷子却不闲,眼神倒有大半,都落在自家闺女身上。
姜曦近来确是瘦了些。
下颌那条线愈发峭拔,衬得一双眼,便如秋水里养着的两颗黑石,愈发沉静,也愈发亮。
她吃得斯文,更像是拿筷子在碗里描花,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嘴角牵起一抹淡弧,应付场面。
姜义默不作声,伸筷,从陶锅里夹了只煨得稀烂的鸡腿,稳稳当当,搁进她碗里。
“修行是水磨工夫,却也别把骨头磨得太薄。”
话音不咸不淡,听不出是夸是贬。
姜曦抬眼,顺手将一缕滑落的鬓发掖到耳后。
这一个寻常动作,不知怎的,竟透出几分往日少见的锋锐。
“爹,我这修行,如今神魂一日比一日清透。便是大哥不归,我自家琢磨着,也总能耗到那性命双全的境地。”
说到此处,她那素来有些散漫的眸子里,倏忽闪过一缕寒芒,像淬了火的针尖,一闪即逝。
姜义心底无声一叹。
这丫头,嘴上不说,心里还记着两界村外三头老妖的血债。
只是修行一道,最忌心头杀念。
那股子气一起,走的路,便容易偏。
况那三妖能盘踞山中多年,背后未必没有天时地利的牵扯。
连她大哥都妥协了,岂是光凭狠劲便能除了的?
只是这些道理,他终究是没说出口。
有些理儿,听一千遍,不如自个儿撞一回南墙来得管用。
他只是又挟了一筷青笋,垒在她碗里,声音平平:
“瘦了。多吃些,补补。”
……
月余光景,一晃而过。
姜义依旧是每日在祠堂里,给几个后辈讲些经义。
日头西斜,顽童散尽,蒲团上尚有余温,殿中只余一缕将散未散的檀香。
香案前,姜亮那道神魂虚影,便在袅袅青烟里,渐渐凝实。
父子二人,照旧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姜义人虽在这山野,天下大势,却能从这每日一炷香的工夫里,窥得几分全貌。
“大市街那位土地,可有眉目?”
姜义随手掸了掸袍袖上落的香灰,语声平淡。
姜亮虚影摇了摇头:
“孩儿名义上算他半个上官,这些时日,公事之余,也刻意亲近过几回。言语间客气周到,根底却似蒙着层雾,始终探不着。提携调任的话头,更是无从说起。”
说话之间,已有几分官场上才有的分寸。
姜义听罢,只轻轻一点头,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量力而行,不必强求,若缘法未到,也急不得。”
“孩儿省得。”
姜亮应了一声,神影淡了几分,似要散去。
忽又想起什么,停了停,压低声音道:
“爹,近来长安城里,依稀有些风声,各处都在传,似有疫病起了苗头。您在山中,凡事也多留个心眼。”
姜义到底是将小儿的话,放在了心上。
一村老小的安危,不是儿戏。
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那夜月色如水,清冷冷的。
他寻到姜锦时,那丫头正蹲在屋旁的药圃里,借着月光,将新采的草药分门别类。
“长安城有风声,说是起了疫气。”
姜义负手站在篱笆外,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递了过去。
姜锦闻言,手上动作只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抬头。
月光映着她那张素来英气的脸,沉静如古井,不见半点波澜。
“孙儿明白了。”
她只回了这几个字,再无旁的多问。
姜义点点头,也没再多言,转身踱步回屋。
他心里清楚,这话递到了她耳里,便等于递到了整个两界村的脉门上。
如今这古今帮上下,丹药医护,全攥在这丫头手里。
她一句话,比他这老头子说十句都管用。
果不其然。
第二日,村子里便多了些平日没有的气味。
村口巷尾,艾草与苍术混在一处的辛辣气,熏得人鼻子发痒。
墙角路边,洒了厚厚一层石灰,是干涩的土腥味。
家家户户的灶上,除了饭香,又多了一味说不清道不明的药味。
虽古怪,却是帮里吩咐下来,每日必饮的方子,说是能强身辟秽。
那条通往两山集的村路,也立了栅栏,日夜有人守着。
从外乡归来,若不先用烈酒净手,再灌下一大碗防疫汤药,便休想踏进村子半步。
这番动作,瞧着有些小题大做。
可没过几日,消息便传了回来。
两山集那边,当真起了时疫。
势头凶猛,三五日光景,就倒下几十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