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围着,免不了一阵贺喜。
待这股子热闹劲儿稍稍平复,东边的天际,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姜义看着功成的女儿,脸上是压不住的笑意。
却也没多耽搁,转身回屋取了件外衫披上,便又立马动身,径直往刘家庄子去了。
一来是这般喜事,该要知会一声。
二来那位准女婿刘子安,此刻也已到了神明关口。
屋后既已酿成灵地,自该商量一声,让他也去树屋里历练一番。
第170章 姜锐归家,再探羌地
姜义原本以为,自家闺女得了那桩“性命双全”的大造化,自树屋里出来后,总该有些动静。
不说立刻寻上三妖,搅他个天翻地覆,至少也该显出几分压不住的锋芒来。
偏生出人意料,姜曦破关之后,竟是格外的安宁。
眉宇间那点旧日的郁结,似被山泉溪水冲洗过一般,尽数散了去,只余下一片空明澄澈。
这些日子,她不是在后院新凿的水池旁静坐,引那一缕缕水木清气稳固根基。
便是拂去书房里几本旧书的尘封,教家里那几个半大孩子识字读文。
偶尔兴致来了,还指点他们几手粗浅的吐纳功夫。
那份闲适,倒真像是山野间不问世事的隐士。
姜义看在眼里,心里自是难免犯嘀咕。
不知这闺女是心境当真百尺竿头,已将旧怨视作了过眼云烟。
还是胸中另有丘壑,自有盘算。
刘子安得知她功成,第二日便不多话,径直在姜家安排下入了树屋。
他观想神魂成象,乃是一座巍峨山岭,走的是厚重沉凝的路数。
与那树屋中丰沛的水木灵气,到底不似姜曦那般契合。
想来,还得多费些水磨工夫。
两家大人倒比当事人还急切些,早早便在私下里合计起婚事。
只等刘子安破关出屋,便要把这桩拖了许久的喜事给操办了。
光阴在两界村这种地方,总是过得不徐不疾。
转眼又是半月。
刘子安那边还未见动静。
反倒是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先一步驶进了村口。
车辕未稳,一道魁梧身影便从车上利落翻下。
落地时尘土微微一荡,身形却稳得有如山石。
来人二十出头,骨架高大,筋肉坚实,一身寻常布衣,也掩不住那股子从军伍里熬炼出来的杀伐气。
古铜肤色,棱角分明的面庞,唯独那双眼睛最是逼人,亮得惊心,里头的光,是在沙场上见过血的。
正是姜家二房次子,姜锐。
“阿爷,阿婆!”
他几步迈进院里,声音洪亮,冲着迎出的姜义、柳秀莲行了个干脆的军中抱拳礼。
礼罢,又回身几步走到马车旁,掀帘钻入,小心翼翼地抱出个两三岁的小姑娘。
方才还满身悍气,这会儿却笑意满面,双手托着那小小身子,动作竟出奇地轻柔。
小丫头粉雕玉琢,眉眼间与姜锐有三分相似,正是他那闺女姜涵。
随后,一位素裙女子也跟着下了车,容颜清秀,步履却极沉稳,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此女,正是护羌校尉之女,姜锐之妻,赵绮绮。
姜锐一把牵过妻子的手,领到了众人跟前。
赵绮绮举止温婉,随着丈夫的介绍,一一敛衽施礼,口中称呼“阿爷”“阿婆”“婶娘”,不见半分生涩。
二人是在洛阳成的亲,那时姜家这边只李文雅在场,是以此番才算头一回见着诸位长辈。
柳秀莲喜得眼角都泛了光,忙不迭迎上前,一把拉住孙媳的手。
将早备好的一支玉镯不由分说地套在腕上,嘴里直念叨:
“好孩子,路上辛苦了。”
姜义则笑吟吟凑到曾孙女面前,不急着抱,只伸出一根指头去逗她的小下巴。
小丫头一时怕生,眼睛滴溜溜转着,嘴一扁,攥紧爹爹衣袖,直往姜锐身后躲。
院里众人见了,皆笑出声来。
姜义倒也不恼,捋须呵呵直笑。
老眼却暗暗一瞥,已看出这小丫头骨骼根底不差,丝毫不逊于姜钦、姜锦那两个孙郎。
想来也对,孙媳妇是将门之后,自有几分根骨,姜锐又是沙场打熬出的精气血,生下的娃儿,自然差不了。
正要伸手再哄,院中却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果林间走出一人。
姜曦一身素净布裙,不施粉黛,就那么静静立在老槐树下。
日光透过叶隙洒落,映得她身影斑驳,也衬得那张脸分外清透。
她明明已是三十四岁的年纪,瞧着却比二十一岁的姜锐还要年轻几分。
若有外人见了,只怕要误作一对兄妹。
姜锐一见姑姑出来,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忙拉住身旁的妻子介绍:
“绮绮,这位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从小待我最好的小姑姑。”
赵绮绮顺目望去,面上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早听丈夫言及,家中有位修行有成的姑姑,却不想竟是这般风华。
回过神,她忙敛衽一礼,轻唤了声:“姑姑。”
姜曦微笑还礼,目光却已落在了姜锐怀后,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
她弯下腰,冲小姑娘伸出手,含笑不语。
说也奇怪,方才还怯生生的小涵,这会儿竟自己松开了爹爹的衣角,径直扑进了她的怀里。
似是天生的亲近,又似是被她身上那股子草木清气所吸引。
姜曦见娃儿亲近,眉眼间也不由得露出些许和煦笑意。
她一只手轻松抱住怀中的侄孙女,另一只手则看似随意地,从小姑娘毛茸茸的头顶,一路缓缓摩挲至腰背。
姜义站在一旁,捋着胡须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他甚至无需刻意感知,都能察觉到一股旺盛而纯粹的生命气息,正随着闺女的动作,如春风化雨般,悄无声息地渡入姜涵体内。
不疾不徐地调理温养着她那尚在雏形的筋骨五脏。
他心里明白,闺女神魂中那株宝树所蕴的木属生气,最是温和绵长,没有半分火气。
用来给这般年幼的娃儿梳理根骨,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造化。
姜锐如今也是精满气足、心静意定的修为,自然也能察觉女儿体内正发生的莫大变化。
他心中暗自感叹,小姑姑如今的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一边连忙拍了拍女儿的小屁股,笑着招呼道:
“涵儿,快,谢谢姑婆。”
小姜涵哪里懂得这些,只觉得被这位漂亮姑婆抱着,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舒服得直想睡觉。
闻言,也只是奶声奶气地跟着喊了一声:“谢谢……姑婆。”
一番热闹寒暄过后,柳秀莲已是眉开眼笑地进了灶间,说是要给远道而归的孙子孙媳露一手。
金秀儿则笑着领了赵绮绮,在屋前屋后转悠,介绍家里景致。
赵绮绮身为护羌校尉之女,在凉州也算世家出身,自问见过些世面。
可此刻跟着婶子,看着这姜家看似寻常的农家院落,那一株株、一丛丛看似随意栽种的草木,却不由得暗暗心惊。
那墙角攀着的,分明是书上记载的“紫玉藤”,一小截便能换百两黄金;
那篱笆下长着的,是能静心安神的“凝神草”,年份瞧着都不低;
更别提后院果林里,那些果子尚未成熟,便已然灵气逼人,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这哪里是寻常农家,分明是一处藏于乡野的洞天福地。
院子里女人们自有热闹。
姜义则领着姜锐,一前一后,进了那间终年燃着香火的祠堂。
他先取了三炷香递给孙儿,示意他给自己那早逝的爹上柱香,磕个头。
姜锐恭敬接过,在烛火上引燃,对着那块刻着“姜亮”二字的灵位,端端正正拜了三拜,这才将香插入炉中。
青烟袅袅,融进那一片氤氲的香火气里。
待他做完,姜义才在那张老旧蒲团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缓缓出声,问的却是些寻常话:“在军中,可还顺遂?”
虽说平日夜深人静时,也能从小儿子姜亮那阴神口中,得知些外头几个家人的消息。
但终究隔了一层,像隔着雾看花,看得见轮廓,却摸不着那份实在。
不如这般面对面,亲口问一句来得踏实。
姜锐在阿爷身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身板挺得笔直,答道:
“一切都好。岳丈待我如亲子,军中的董叔与马叔,也颇为关照。”
他口中的董叔与马叔,便是当初与他父亲姜亮一同参与凉州大选,同被定为一甲的两位世家子弟。
当年三人一同被赵校尉选中作为心腹培养,吃住练武都在一处,又一同在沙场上用命换过交情。
那份关系,自非寻常同袍可比。
后来姜亮早逝,这二人在军中各自立下赫赫战功,如今都已身居要职。
对于姜锐这个故人之子,自然是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姜义闻言,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盯着香炉里明明灭灭的火星,又问:
“听你爹说,你最近要调任,去镇守那凉羌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