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锐先点头,随即却又摇头,那张被风沙磨砺得有些粗糙的脸上,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是,也不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言语:
“此次调任,名义上是镇守边境,实则……却是要带一队人,深入羌地,去跟那些个发羌部落,好好‘打打交道’。”
姜义眉梢微微一挑,却没做声,只缓缓在蒲团上盘膝坐稳了。
姜锐便继续说道:
“阿爷也知晓,上次虽剿灭了烧当部,可发羌一族,降而复叛,始终是凉州心腹大患。”
“羌地太大,崇山峻岭间部落层出不穷,谁也说不清里面究竟藏了多少部族。上次敢犯边的,说到底,也只是其中胆子最大,也最蠢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祠堂里却格外清晰。
“孙儿此次入羌,一来,是奉命查清那连绵山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发羌部族,摸清他们的底细。”
“二来,也是要去跟那些部落头人周旋一二,看看能不能寻摸出个法子,是打是拉,还是又打又拉,总之,得想个能长久安抚住他们的手段。”
姜义听完,半晌没有言语,静静看着眼前的灵位。
良久,他才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这倒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真能办成,于国于民,是一大功德。”
话锋一转,那平淡语气里才透出几分关切,
“只是,与那等不讲道理的蛮夷打交道,终归凶险,你自个儿,要多留个心眼。”
姜锐那张严肃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重重点头:“孙儿省得。”
祠堂里,香火静静燃烧,祖孙二人沉默了片刻。
良久,姜义才从蒲团上站起身,也不言语,只踱步到祠堂后方那张积了些许尘灰的供桌旁。
弯腰在那桌底一阵摸索,从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拆开油纸,里头是个牛皮纸信封,瞧着有些年头了,边角都已磨得发软。
他将信封倒转,轻轻一抖,一张泛黄的旧符便落在了掌心。
符纸上的朱砂痕迹,经岁月侵蚀,已有些模糊不清。
姜义拿着那道符,走回姜锐面前,递了过去。
姜锐接过来,只觉入手粗糙,纸上那股子灵气散得七七八八,瞧不出什么名堂,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不解。
姜义这才重新在蒲团上坐下,声音不高不低,缓缓道:
“你应该知晓,当年你爹征战羌地时,身边跟过一只大黑鸡。”
姜锐连忙点头,肃然道:“孙儿知晓。”
这事他虽未亲见,却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姜义“嗯”了一声,目光似乎穿过了眼前的孙儿,落在了更久远的往事里:
“它叫大黑。说起来,算救过你爹的命,是个恩人。”
他顿了顿,指了指姜锐手中的符纸。
“而这道符,便是当年你爹,用来跟它‘讲道理’的手段。”
姜义说着,目光落在符纸上,继续道:
“不过,这符搁得久了,灵机散得差不多了。况且,那只鸡如今怕也非同以往,想用这个再拿捏它,是没指望了。但若只是用来寻个踪迹,感知一二,应当还有些用处。”
他示意姜锐将符纸收好,话语里带着几分嘱托的意味。
“你此次去羌地,便将这道符纸带上,闲暇时,不妨留心一二,看看能否找到大黑的踪迹。”
当年大黑将重伤的姜亮送回营地后,便从此失去了联络。
这些年来,也未曾听过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
姜义一直怀疑,那只通了灵性的老鸡,或许并未走远,依旧留在了那片广袤的羌地之中。
第171章 姜曦成亲,山林救僧
姜锐在家这一住,日子便如檐下雨,一滴滴慢悠悠地过,晃眼便是大半个月光景。
军中那股子杀伐气,早在他跨进门槛时就卸在了屋外。
此刻身上只一袭寻常的布衣,衬得人也平实了几分。
白日里,他不是抱着闺女蹲在院里看蚂蚁搬米,便是陪着妻子在村前村后漫步。
偶尔与弟弟妹妹说些洛阳的趣闻,凉州的旧事。
那寻常人家的安闲,竟也把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冷硬的脸,熨出了几丝暖意。
闲下时,便去后院寻姜曦。
姜曦倒不教他什么移山倒海的法门,只随口点拨些调理气血、收束心猿的窍要。
姜锐在沙场中打熬出来的身子骨,本就扎实,于气血搬运一道,一点便透。
学下来修为虽无大进,却似另辟蹊径,刀光剑影之外,心神也有了个落处。
他暗里琢磨,将来行军布阵,或许用得着这一份静气。
若是姑姑静坐,他便去寻阿爷。
姜义也不与他论刀枪拳脚,只搬出几本旧蒙学,或翻一段不知打哪儿淘来的道经,讲些似懂非懂的理儿。
姜锐跪坐在蒲团上,听着阿爷那不疾不徐的声气,鼻端萦绕祠堂的香火,竟觉比军中大帐听将军析局,还要安稳几分。
这般闲散日子,自也少不得寻那群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的伙伴。
约在村头老槐树下,几碟茴香豆,一壶浊酒,能从日上三竿吹到月上柳梢。
说到沙场险处,个个吹得天响;
说起家中长短,又笑骂成一片。
席间热闹,笑声常常飘得老远。
日子过得舒心,转眼也快。
眼看着离家的时辰逼近。
就在姜锐预备启程前三日,一个寻常的午后。
姜家屋后果林中,那扇紧闭了月余的树屋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自里缓缓开了。
院中众人闻声抬头,只见刘子安一袭青衫,自门内缓步而出。
日光映身,竟不见半分锋芒。
先前那股山岳般的厚重气机,此刻尽数收敛,沉在骨里。
看去就似一块千年风雨打磨的磐石,棱角犹在,却早没了火气,只余沉凝与圆融。
那双眸子,清亮如旧,却添了几分深邃,仿佛能映出天心月圆。
他冲院中诸人略一含笑,转而朝姜义与父母躬身行礼,声音温润:
“让长辈久候了。”
姜义捋须,目光上下打量,缓缓点头。
这一桩“性命双全”的造化,落在闺女身上,是水木清华,灵动空明;
落在这小子身上,便是山河厚重,载物以德。
两相映衬,倒也合拍。
当晚,姜义破天荒连杀两只灵鸡,又唤来刘家庄子的人,共聚一席。
姜锐离家多年,这才又尝到自家的灵鸡滋味。
饭间谈笑,绕不开的,自是姜曦与刘子安的婚事。
两家长辈早将一应事宜备得停当,只消一声吆喝,整个两界村便跟着热闹起来。
这场喜事不铺张,也不草率,正好赶在姜锐赴任前办下。
刘家庄子里,无吹打的锣鼓,也无满座的高朋。
来喝喜酒的,多是村里相熟的邻里,和古今帮里一群从小厮混到大的弟兄。
姜曦脱了素裙,换上一袭新妇红裳。
未施粉黛,反倒衬得那份清透出尘,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刘子安依旧沉稳,只是眉宇间多了一抹遮不住的喜气。
上首处,姜义看着新人对拜。
浑浊的眼中,映着烛火,也映着暖意。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意便再未落下。
刘庄主那张素来端重的脸上,此刻也难掩几分喜色。
待到婚事了结,最后一位宾客送走,新人却并未急着入洞房。
刘庄主把儿子、儿媳,还有亲家两位老人,都叫到正堂。
他自柜中取出那柄随身多年的钢叉,递到刘子安与姜曦手中。
“这担子,我挑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
他先望了自家儿子一眼,又看了看气韵愈发清宁的儿媳,声音沉稳:
“从今日起,这‘镇山太保’的名头,连着护卫村人、庇佑行旅的差事,便交给你们夫妻二人。”
这担子,既是职责,也是机缘。
山林间行善积德,看似琐碎,却最能磨砺心性,积累阴德。
当初求亲时的承诺,如今便当着亲家的面,明明白白交代下来。
刘子安拱手躬身,郑重应下:“爹,您放心。”
刘庄主摆了摆手,那点威严当即散去,换上一副带着几分打趣的笑容,偏偏是对着姜曦道:
“你们也别嫌我这老头子撂挑子。只是盼着,早些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好让我这闲下来的糟老头,也有个逗弄解闷的营生。”
这话一出,姜曦素来澄澈的心境,也忍不住飞上了一抹红霞,只垂眸轻声应了句“是”。
刘庄主与姜义对望一眼,眼中俱是期待。
这两个凡俗神仙般的人物凑在一块,日后若生个孩儿,天资该是如何,谁都不敢妄言。
交代已毕,新人回了洞房。
院子里,便只余姜义与刘庄主两个老亲家,对着一盏残灯,一壶温酒,相对而坐。
月华正中,清辉泻入院落,把二人影子拉得细长。